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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三


  她低著頭,生怕碰到熟人,叫她不好說話。快到大門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叫「阿英,阿英!」聲音好熟悉,她回過頭去一看,原來是秦媽媽,一邊向她跟前趕上來,一邊問她:「今天你為啥走的這麼早?」她講不出原因來。路上人來人往,她心裡的話怎麼好讓不是知心的姐妹聽見呢?她站了下來,沒有回答秦媽媽的話。秦媽媽問她是不是回家有事,她搖搖頭。秦媽媽拉著她的手,肩並肩地走了回來,低聲地問她訴苦的事準備好了沒有。她沒有嘖聲。秦媽媽感到奇怪:為什麼不說話呢?歪過頭去,望著她的面孔。

  等了一歇,她慚愧地說:「我不想訴苦了。」秦媽媽大吃一驚;談好了的事體,怎麼忽然變卦了呢?剛才到車間找她,沒碰見,幸虧在廠門口追上了她,否則開訴苦會的時候,少了一個典型發言,那不要影響民改運動的開展嗎?秦媽媽沉住氣,放慢了腳步,壓低了聲音,耐心地問她是不是有什麼顧慮。

  她輕輕點了點頭。「那天晚上不是談好了嗎?你回家以後,發生了啥事體?」她搖搖頭。「那你顧慮啥呢?」她坦率地告訴秦媽媽,把苦訴了,學海知道了,還會像過去一樣和她要好嗎?秦媽媽覺得她顧慮的有她的道理。這些事體男人知道了,不會沒有反應的。但張學海是工人,和湯阿英結婚以後,一直相處得和睦融洽;他參加民改也是個積極分子,瞭解民改的意義,一定會諒解她在舊社會所受的苦,只會同情她,不會不和她要好,更不會不理她。她聽了秦媽媽的分析,感到有道理,她訴了苦,張學海大概不會對她怎麼樣。可是巧珠奶奶不是工人呀!巧珠奶奶也沒有參加廠裡的民改,更不瞭解民改的意義和重要,張學海好說,巧珠奶奶難辦。

  秦媽媽說:巧珠奶奶也不難辦,她雖不是工人,可也是窮苦人啊!大家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她自己也受過舊社會的苦哩。湯呵英嘆息地搖搖頭,順著進廠裡來的那條煤碴路,和秦媽媽慢慢走到俱樂部後面的牆邊站了下來,羞澀地說:「我受的苦和巧珠奶奶受的苦不同呀!」說到後來,她的聲音有點嗚咽了,她說,「這個苦,我不能訴啊!」秦媽媽撫摩她的黑烏烏的頭髮,用絹頭拭去她眼角的淚珠,同情她的處境,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了。秦媽媽安慰她,巧珠奶奶可能會有些意見,這也是難免的,但是不要緊,巧珠奶奶這幾年來進步不小,可以給她解釋,把前因後果說清楚,就不會責怪阿英了。何況這次民改,也不是一個兩個人訴苦,有苦都要訴出來,比阿英受的苦還多的人有的是,讓巧珠奶奶知道這些情況,她即使有些不同的看法,也會改變的。湯阿英聽秦媽媽說的有條有理,心動了,想答應訴苦,可是一想到巧珠奶奶的脾氣,她有點猶豫了,怕自己說不過巧珠奶奶,訴了苦,說出去,就收不回來了。

  秦媽媽把胸脯一拍,理直氣壯地對湯阿英說,你做媳婦的說不過婆婆,要是她有什麼意見,我給你去說。湯阿英還有點擔心:要是她不聽你的話呢?秦媽媽說:有餘靜同志,有楊部長,還有區委哩!……秦媽媽一口氣說下去,湯阿英從秦媽媽的話得到鼓舞的力量,但她還有顧慮:那些見不得人的事體,怎麼好在大庭廣眾面前張口呢?秦媽媽鼓勵她,只要她訴苦,有辦法幫助她。她勇敢地下了決心:「那好吧,我訴苦!」

  剛才譚招弟訴苦,問題那麼嚴重,湯阿英暗暗給譚招弟捏了一把冷汗。可是譚招弟不但沒有受到指責,卻得到鼓勵,秦媽媽還說「把問題談清楚了,就沒事了」。那她還怕啥呢?她一沒有參加一貫道,二沒聽信過謠言,三沒跟壞人一道做壞事,只是自己受苦受難啊。她想起楊部長號召訴苦的話,不等秦媽媽叫她,便鼓足勇氣地站了起來。郭彩娣以為她向譚招弟提意見——湯阿英把個一貫道的道徒介紹到廠裡來,也有責任呀!至少她也應該檢討兩句。不料湯阿英卻說:「我也要訴苦!」

  「你也要訴苦?」管秀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手上的鉛筆沒有記,用驚愕的眼光望著她。

  湯阿英有啥苦要訴?郭彩娣怕湯阿英說錯了話,同時又希望她對譚招弟提提意見,大聲說道:「你是不是給譚招弟提意見?」

  「不是,」湯阿英毫不含糊地說,「我有一肚子苦水要吐!」

  秦媽媽聽郭彩娣的口氣還緊緊抓住譚招弟不放,她們兩個人不和的事別在這時爆發。她站起來,對郭彩娣說:「你有意見給譚招弟提嗎?」

  郭彩娣很高興聽到譚招弟那些事,認為這樣一來,她心裡的氣出了一半,仿佛過去爭吵的道理全在她這一邊了。她希望多一些人給譚招弟提意見,自己卻提不出意見。秦媽媽一問,她只好說:「這些事體全靠自覺自願。」

  「沒啥意見?」秦媽媽等了一會兒,沒有一個人吭聲,她對湯阿英說,「你講吧。」

  湯阿英低著頭,眼睛時不時望著雪白的油衣裳,說的很慢,聲音很低。她講了家鄉情形之後,接著說道:「……就是這樣剝削,硬說我爹欠了他一百一十多擔租,朱老虎看准了,非要我去抵債不行。我娘不願意,我爹也不答應,他們兩個整整哭了一夜。我想,我不去,全家日子過不下去;我去呢,家裡日子可以勉強打發。我一人吃點苦,做牛做馬,只要爹娘活下去,我也心甘情願。我對娘說,就讓我去吧。娘半天沒有說話,眼淚直往下流,哭不成聲了。過了一會,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對我說:好孩子,娘不忍割去心頭肉,可是朱老虎要你爹的命,留了你,就留不了你爹;留著你爹,好好謀生,可以養家活口,等你爹賺了錢,娘一定把你贖回來……」

  管秀芬的手記的有點累了,她的眼睛也酸了。她沒想到人間竟然還有這樣的事:利滾利,硬說湯家欠朱半天一百一十多擔租、簡直是豈有此理!更可惡的,還要阿英去抵債,真是無法無天了!她同情地聽湯阿英說下去:「我跨進了朱家的門,算是進了虎口,跳下了苦海。我日日夜夜給他們做活,他們不是用雞毛撣帚抽,就是用棍子沒頭沒臉地打,抽打得我身上青一塊呀紫一塊的,做了一天活,累的要死,饑一頓飽一頓,連牛馬也不如。朱家的牛馬喂的比哪一家的都好,在梅村鎮上是出名的,長的膘好毛亮。朱老虎經常關心牲口夜裡上的料夠不夠。可是他們從來不關心我吃飽了沒有。有辰光,硬說我活沒有幹好,還要餓我一頓哩。我餓得頭昏眼花,面黃肌瘦,爹娘見我都嚇了一跳。他們以為我到了朱家,要比在家裡吃的多吃的好,誰知道還不如在家裡啊……」

  「朱暮堂真沒有心肝肺!」郭彩娣悶在肚裡的氣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講了這一句。

  「是呀,」管秀芬氣憤憤地說,「朱老虎一點人味也沒有!」

  「是畜生!」郭彩娣同意她的意見。

  車間外邊更加昏暗下來,烏雲壓在心上,怒濤似的翻騰。一霎眼的工夫,大雨如注,嘩嘩地下了,落在車間的屋頂上,發出清脆的吧噠吧噠的音響。

  「苦日子還在後頭……」湯阿英說到這裡停了停,頭微微抬起來,暗暗巡視了一下出席會議的人:除了細紗間的,就是筒搖間的,只增加了一個韓工程師,保全部沒有一個人參加。她稍微放心了一些。

  管秀芬聽湯阿英說「苦日子還在後頭哩」,露出驚詫的眼光,左手摸著垂在胸前的那根黑烏烏的辮子梢,感到十分奇怪:難道還有比這更苦的日子嗎?她托著腮巴子,凝神地聽湯阿英說:「一天夜裡,滿天烏雲,伸手不見五指,嘩嘩地下著傾盆大雨。我累了一天,疲勞極了,兩條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好容易走過火巷,一步步捱到牛房,走進那間小屋,點燃了煤油燈,蹲在屋裡,四面牆壁陰森森的,有點怕人。我連忙熄了燈,倒在床上,想好好睡一覺,誰知道……」

  湯阿英聽著車間外邊的雨聲,往事忽然湧現她的眼前,一張滿臉鬍鬚的醜惡面孔齜牙咧嘴,晃來晃去。她羞得滿臉緋紅,再也說不下去了。管秀芬看她神情,好生奇怪,不禁問道:「說下去啊!為啥不說了?」

  湯阿英低下了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紅潤的腮巴子上不斷滾下來了。管秀芬看她臉上的淚珠落在雪白的油衣裳上面,更加莫名其妙了:「哭啥?」

  湯阿英幽幽地哭泣,沒有嘖聲。

  秦媽媽代湯阿英說了:那天夜裡朱暮堂闖進湯阿英那間小屋子,用不著多說,大家全明白以後發生的事。管秀芬記到這兒,點了許多虛點,不好意思寫下去。她眼眶紅了,低著頭,落了幾滴眼淚在紙上,那上面鋼筆的字跡潤濕漾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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