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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


  「我看連騙錢道也不是,」張小玲修改她剛才說的話,「是害人道。」

  「當然是害人道,」郭彩娣接著說,「癩痢頭上的蒼蠅,——明擺著麼!」

  徐小妹的眼睛一直同情地盯著譚招弟。她沒想到譚招弟這麼有本事的人,居然上了一貫道的當。管秀芬停下筆來,問譚招弟:「後來生活怎麼又好起來呢?」

  「解放後,我身體好了,湯阿英介紹我進了滬江廠,這辰光,鈔票值錢,物價便宜,生活慢慢就好起來了……」

  湯阿英聽了譚招弟這一番話,兀自吃了一驚:想不到譚招弟竟然是個一貫道的道徒。她慌忙插上來說:「招弟,這些事,你不說,我還坐在鼓裡哩!」

  秦媽媽看湯阿英緊繃著臉,有些緊張;譚招弟住口不說,好像有啥顧慮;便說道:「上海受一貫道害的人不少,有的人受的欺騙比譚招弟還厲害哩!」

  譚招弟順著秦媽媽的口氣,接上去說:「是呀,我受了他們的欺騙也不少。上海解放那年,他們說八路軍來了,要共產共妻,你的就是我的,不管啥物事,一律沒收歸公……」

  管秀芬記到這裡實在記不下去了,她氣憤憤地放下手裡的鉛筆,質問道:「你信這些騙人的鬼話嗎?」

  「我信。」譚招弟看管秀芬那個神情,她心中非常不滿,便挺著胸脯,蠻不在乎地承認。

  管秀芬給她簡單有力的回答愣住了。她以為譚招弟不敢承認。譚招弟卻毫不懼怕。她沒法再追問下去,馬上拿起鉛筆飛快地寫上兩個字:「我信。」湯阿英的眼光一直盯著譚招弟,聽她斬釘截鐵的話,叫她又欽佩又激動,同時感到內疚,對餘靜不起,把這樣一個人介紹到廠裡來,她也有責任呀!幸好碰到民主改革運動,要不,不知道會發生啥事體哩!想到這裡,她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譚招弟給管秀芬一問,更加堅決了。她心裡想:一個人做事一人當,做錯了的事,賴也沒用。她鎮靜地說下去:「那會沒有解放,我沒有見過八路軍,也沒見過共產黨,人家把八路軍共產黨說成三頭六臂,我都相信。我以為共產黨要共富人的產,有啥不好?解放了幾年,共產黨到現在還沒共產,我們這個廠還是徐義德的,老實講,我心裡還不滿意哩。好容易搞了『五反』,三權還是徐義德的,評他半守法半違法戶,又提升為基本守法戶,真是洩氣。八路軍共妻,我知道是謠言。解放那天,八路軍在南京路上困馬路,沒有驚擾一個老百姓,對婦女很規矩。這個謠言,誰也不信。他們還說世界大戰快爆發了,大難臨頭了。我想這話有道理。我們不是派志願軍到朝鮮,抗美援朝嗎?和美國打起來,不是大難臨頭嗎?打了兩年,沒料到美國赤佬叫中朝軍隊頂住了,沒有發生世界大戰。這也是謠言。他們說,捐獻飛機大炮子彈是傷陰德。這個道理對。那會捐獻運動我不大積極,就是這個原故。我想:何必拿錢去害別人的性命哩!」

  湯阿英聽到這裡,想起那次「五反」團結會議譚招弟氣生生跑出會場,又到她家裡爭吵,在工會裡主張工人領導廠裡行政事務這些情形。原來她打算「共」徐義德的「產」啊!

  她驚奇地說:「一貫道真會造謠,虧他們想的出!」

  「一貫道麼,」張小玲點點頭,說,「啥壞事都做得出!」

  「還有更壞的謠言哩……」

  譚招弟說到這裡停了停,大家驚愕的眼光都對著她。郭彩娣心裡想,難道還有比「共產共妻」更毒辣的謠言嗎?徐小妹低著頭,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握著左手的食指,不時抬起頭來暗暗看譚招弟一眼:譚招弟今天掏出這麼多骯髒話,擔心她在眾人面前下不了臺。郭彩娣她們也在場啊!譚招弟毫不在乎往下說:「他們說:草頭將軍不出世,社會永無安寧日,一九五二年,應該改皇元。」

  「這是啥意思?」湯阿英不懂這四句話。

  「你解釋解釋給大家聽。」秦媽媽說。

  「這是仙詩,扶乩扶出來的。」譚招弟回憶地說,「草頭將軍指的是老蔣,就是蔣該死,蔣介石,說他不回來,社會不會太平。一九五二年要改朝換代,也就是說共產黨的江山坐不長了……」

  管秀芬聽了譚招弟的解釋暗自吃了一驚,她仿佛曾經聽誰講過這句話,一時可又記不起來,皺著眉頭在思索。

  「簡直是胡說白道……」郭彩娣像個皮球,給人一拍,登時跳了起來,不等譚招弟說完,質問道,「共產黨的江山為啥坐不長?」

  郭彩娣的兩隻眼睛憤憤地對著譚招弟。譚招弟理直氣壯地說:「當然是胡說白道,——我早說過是謠言麼。」「是呀,我聽見的。」徐小妹幫腔道,「別打斷她,讓她說下去啊!」

  「誰打斷她的?」郭彩娣狠狠地瞪了徐小妹一眼。

  「你們兩個不要尋相罵,」秦媽媽說,「聽招弟的。」

  「我說這些謠言很壞麼。過去聽說是仙詩,誰敢不信?眼看著一九五二年快過去了,從前講的那些事,沒有一樣是真的,越來越叫人懷疑。」

  「你為啥不早講?」湯阿英想起這些事真可怕,質問她。

  「過去我怎麼敢講。我怕天打五雷轟啊……」

  「你做啥?」張小玲見管秀芬歪著頭想心思,沒有記錄,便碰了一下她的胳膊。

  管秀芬從沉思中抬起頭來:「只顧聽!竟忘記記錄了。」

  「你現在還怕天打五雷轟嗎?」張小玲問譚招弟。

  「要怕,我就不講了。過去,我以為參加一貫道可以走好運,沒想到弄得傾家蕩產,不單沒走好運,連日子也過不下去啦。一貫道搞這些鬼名堂,的的確確是反動會道門,我越想心裡越怕,一步步往下陷,像是走爛泥坑,越陷越深,再走下去,就陷在裡面爬不起來了。這次,多虧秦媽媽攙了我一把,我才走出爛泥坑,放下了一個大包袱,身上一定還有泥巴,希望大家幫我洗洗清爽,我好重新做人。」

  譚招弟說完了,在徐小妹旁邊的空地上坐了下去。徐小妹想給她講話,她沒有讓徐小妹說下去,用手碰了碰徐小妹的膝蓋,小聲地說:「聽大家的。」

  大家原來有不少意見要提,聽了譚招弟最後幾句話,反而沒有意見了,連管秀芬和郭彩娣也挑不出眼來,管秀芬暗暗欽佩譚招弟有膽量,啥事都敢攤出來,啥思想都敢暴露,原先準備等她講完了給她提幾條意見,現在一條意見也提不出來了。郭彩娣一直不滿意譚招弟的,聽她吃了這些苦,上了人家的當,同情地望著她。

  譚招弟等候大家提意見。車間裡靜靜的,坐在地上的,坐在車頭馬達上的,和坐在小板凳上的韓雲程都沉默著。韓雲程非常欽佩譚招弟,自己交代了,最後還要大家幫助她,真是光明磊落。這和「五反」辰光徐義德的態度比起來卻有天淵之別了。他從譚招弟想到自己的問題。他留心會場上每一個人的表情,大家都不是那麼氣勢洶洶的,而是安靜平和。秦媽媽站起來了,她慈愛的眼光掃了大家一眼,然後落在譚招弟的身上,滿意地說:「招弟很好,自覺自願地把苦水吐出來。她參加一貫道,聽信反動宣傳,自己也散佈過這些謠言,問題是嚴重的。大家都曉得這是敵人利用反動會道門來破壞我們,欺騙招弟,是舊社會害了她。招弟不懂事,上了當。現在把問題談清楚了,就沒事了……」

  「沒事了!」韓雲程一再思索這句話。他起初以為譚招弟犯了這麼大的罪,一定要上提籃橋吃幾年官司,原來沒有事了。他想離開會場到黨支部交代自己的問題,但聽到會場上有人講話,便穩穩坐在板凳上沒有起身。他向四周望望,看不大清是誰在講話。

  一陣墨黑的烏雲從西邊漫上來,越聚越多,越來越厚,像是排山倒海的怒濤,把陽光全部遮住,天空暗下來了。細紗間裡的光線頓時也暗淡了,車面上的粗紗和細紗顯得白得刺眼,遠一點的事物都看不清楚了。張小玲過去扭開了電燈,照亮了車間,也照亮了湯阿英。她站在人圈的左邊,背對著韓雲程,身上穿著一件短袖藍底白花布褂子,下面是深藍布的寬褲腳的褲子,給雪白的油衣裳一襯,再加上頭上那頂白色工作帽,渾身上下顯得樸素大方。她態度安詳,很自然地站在人圈當中,一點也不拘束,更沒有顧慮。她把額角上披下的一綹頭髮理到耳朵後面去,那一雙充滿了智慧的機靈的眼睛向車間大路上看了看。大家聚精會神地望著她。

  那天晚上湯阿英看到秦媽媽屋子裡的電燈熄了,沒有驚擾秦媽媽,回到家裡睡了。第二天一到廠裡,聽到各個車間都在醞釀訴苦的事體,她的心有點動了,可是一想到張學海和巧珠奶奶,便從人群中匆匆走開,整天在車間裡埋頭做生活,避免和人接觸。車間的紅燈一亮,她收拾好車面,做好清潔工作,換了油衣裳,連飯堂也沒去,就不聲不響地向廠的大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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