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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二


  「曹副主委是……」徐義德側過身子,小聲地問馮永祥。

  馮永祥熟悉各方面人物的情況,他擺出是趙副主委老朋友的身份,說:「大名鼎鼎的趙治國你忘記了嗎?他是名教授,銀行家,在國民黨反動政府裡還當過廳長,現在是民建總會的大理論家,寫得一手出色的好文章,經常代表我們工商界講話。」

  「趙治國啊,當然曉得。我剛才聽錯了,以為又多出一個曹副主委來哩。」徐義德把「曹」字講得很重。

  坐在徐義德斜對面的馬慕韓說:「史步老當選了副主委,情緒高極了。他出國頭一天,特地把上海民建臨工會的一些幹部和工商界少數代表約到北海公園喝茶,在漪瀾堂商量今後上海臨工會的大計。他對改進工作有很大信心,還準備成立召集人辦公室哩。」

  「上海解放三四年了,我們上海民建會還是臨工會,實在不像話。」馮永祥雖然是臨工會的委員,可是沒有抓到實職,他一直不滿意。他過去不把上海民建會放在眼裡,精力主要化在工商聯,認為「民建會苗頭缺缺」。他現在發現民建會地位很高,是重要活動的場所,很希望把大權抓過來,改選是個絕妙的機會。他說,「應該改選了,再不改選,有些人都要退出民建會了。」

  「確實應該改選了,」馬慕韓在北京就考慮到這個問題,回到上海更感到迫切,他笑著說,「再不改選,我這個臨工會的常務委員也不好意思當下去了。」

  徐義德對民建會也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知道這是進一步站穩工商界代表地位的重要關鍵,可惜他現在連會員也不是。他附和馮永祥的意見:「阿永說的對,臨工會應該改選了。臨工會過去吸收工商界人士太少,這次改選以前,應該大量吸收一批,才真正有代表性。」

  「那當然,應該吸收。」唐仲笙聽出徐義德話裡的意思,暗暗支持他。

  「民建調子不要唱得太高,只能唱二簧,不能唱西皮。」馮永祥儼然以上海民建會負責人的身份在發表施政綱領,「少數積極分子,不能代表廣大工商界實力派。工商界大多數人,老實講,是比較落後的。曲高和寡、容易脫離群眾。」

  潘信誠很欣賞馮永祥這一番話:「阿永這個話有見解。」

  「以後還要信老多多領導。」

  「領導?不敢當。我這匹老馬,能夠勉強追隨大家,跟上時代,就算不錯了。」

  老王從裡面送來兩大盤平湖西瓜,黑子紅瓤,紅得像胭脂,給薄薄的綠皮一襯,越發嬌豔。徐義德向大家說:「昨天老王買了兩擔平湖瓜,倒不錯,各位嘗嘗……」

  馬慕韓吃了一口西瓜,又甜又涼,讚不絕口:「好瓜,好瓜!今年頭一回吃到這樣的好瓜!」「凡事一好百好。」江菊霞說,「『五反』的辰光,吃啥也沒味道。」

  馬慕韓想到目前工商界情形和「五反」以後完全不同了,他得意地說:「這次我們在北京,認識到私營企業的前途,問題基本解決了,可以說是低著頭走,抬起頭回來!」

  「對!」馮永祥說。

  馬慕韓趁著大家的興致,是一個好機會,他說:「民建的事,啥辰光再談談,——今天不早了,怕信老累了……」

  「只要慕韓兄出面邀請,」馮永祥驀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大聲說,「小弟我聽候吩咐。」

  唐仲笙高興得也站了起來,電燈照著他的臉,閃閃發光,左手拿著西瓜,右手指著大家說:「這次會議傳達之後,把民建會整頓一下,再開人代會,今年秋天必定大豐收,農民購買力提高,九月以後一定有好氣象,眼望著旺季就要來了。去年因為『五反』,沒有好好過年。今年過年要多多『加料』,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

  「我舉雙手贊成:人生,享樂耳!」

  馮永祥挺起胸脯,舉起雙手,在空中搖盪,一不小心,把右手上的一片西瓜摔在陽臺上。他恣情地哈哈大笑,打破花園裡的夜的沉寂,連天上的繁星仿佛也聽到他的笑聲,一個個在向他睒眼。

  【第三部 第二十八章】

  湯阿英她們從無錫回到上海,一出了北火車站,就匆匆忙忙趕到家裡。巧珠撲在奶奶的懷裡,掏出口袋裡的惠泉山上的小胖娃娃,賣弄地搖來晃去,又要奶奶看,又不讓奶奶看,逗得奶奶眯著老花了的眼睛格格地笑了。巧珠把它放在懷裡,一邊拍著它,一邊學著大人的口吻哼道:「寶貝,寶貝,好寶貝,乖乖的睡,乖乖的睡……」

  奶奶撫摸著她的頭,心裡得意地說:「這孩子越長越可愛了。」巧珠在奶奶慈祥的撫摸下,兩張小眼皮慢慢合攏起來了。小胖娃娃也在巧珠的懷裡睡著了。玻璃窗外陣陣的向晚的涼風吹過,楊柳的枝條輕輕地搖擺著。小海在床上睡熟了,湯阿英飽看了一陣。她打開藍色帆布提包,把惠泉山上的和平鴿、泥人和水蜜桃分成三份,準備送給余靜、趙得寶和秦媽媽,她徵求張學海的意見,他完全同意她的安排。她指著最多的一份對奶奶說:「這份等我們上工去,你帶巧珠送給余大媽,好不好?」

  「好哇!」奶奶懷念地說:「我好久沒看余大媽了,聽說她身體還沒有好,這兩天正念叨她,本想等你們回來去看看她。

  能帶點桃子去,更好咯!」

  「告訴她,過兩天,我們去看她。」湯阿英說。

  「是呀,你應該去看看她。」奶奶扭開臥室裡的電燈,指著張學海說,「上了年紀的人,都希望有人去串串門子,餘靜又經常不在家……」

  他們兩個人走出屋子,便轉到煤碴子的寬闊的路上,道旁的柳樹在夏天的晚風中輕輕飄揚,合作社裡購買貨物的人聲低了,收音機送出輕快的音樂,飄蕩在空中。他們兩人肩並肩地走著,一邊低低地細語,像是花園中的一對還沒有結婚的情侶。走到門口那裡,正好趕上到站的公共汽車,他們一同上去了。她對張學海說:「你以後要多出來活動活動……」

  「活動啥?」

  「多到外邊看看,見見世面……」

  他歪過頭來緊緊望著她面孔上嚴肅的表情,不像和他開玩笑。兩隻眼睛注視著她:「你的話很對!」

  「我從前很少出來走動,外邊一些事體不大曉得。過去只聽說鄉下土改了,有了互助組,別的啥也不清楚。這趟回到家裡,看到鄉下完全變了樣,真的是窮人當家做主了,連我爹也出頭露面了。」

  「我也是頭一回到無錫鄉下,看了許多新鮮事體。看上去,我們廠裡比鄉下落後一步哩,徐義德還騎在我們的頭上啊。」

  「這個,」她覺得他說的對,又覺得不對,可是說不出所以然來。鄉下地主都打倒了,為啥城裡資本家還留著不動呢?資本家和地主不都是剝削人的嗎?資本家要留到哪一天呢?這裡面大概有道理。她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她拿定主意,到車間去問小玲。她認為張小玲啥國家大事都知道。後來一想,不如乾脆去問餘靜,她回來也應該去看看余靜,談談鄉下的事體,順便就問了。

  「啥道理呢?」他也不瞭解,自言自語地說。

  「大概總有道理的,」她相信這麼大的事體,黨不會忘記的。她附著他的耳朵說,「待會我問餘靜去。」

  他們兩人下了公共汽車,逕自向廠裡走去,過了運動場,張學海到保全部去了。湯阿英看還沒到上班的時間,抽空到黨支部辦公室去。遠遠聽見裡面一片雜亂的人聲,亂哄哄的,像出了事故。她三步並做兩步,飛也似的跑進辦公室,在黑壓壓一片人頭的後面站了下來。她一邊像拉風箱似地喘著氣,一邊細聽人群的聲音。仿佛有幾個人同時在說話,分不清是誰在說話。她從人群的空隙中看去,才慢慢聽清是譚招弟的聲音:「一定是飯堂裡的人不負責……」

  「你說飯堂裡啥人不負責?」鐘珮文把右手向譚招弟一伸,像個演員似的,歪著頭問她。

  譚招弟可不知道是哪個人不負責,卻又不服鐘珮文的氣,她眼睛一瞪,反問道:「你講是啥人?」

  「啥人?我哪能曉得。」

  粗紗間的吳二嫂說:「不要血口噴人,這不是兒戲,人命關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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