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
二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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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筱堂到徐公館那天,把鄉下的情形詳細給姑媽談了一通。他訴說母子倆受苦難的熬煎,不知道哪一天才有重新出頭的日子,像過去那樣在村裡威風凜凜地過舒服的生活。鄉下悶塞的很,除了報紙上的新聞,啥消息也聽不到。他想姑爹一定知道臺灣那方面的消息,不敢當面問姑爹。姑母說,不要緊,有她在,別怕,有話當面說好了。 前天晚上,大太太和林宛芝已經上床睡覺了,朱瑞芳把徐義德帶到樓下書房裡,朱筱堂和徐守仁早在那裡等候多時了。朱瑞芳走進去,反手關了書房的門,直截了當地對朱筱堂說:「你姑爹在這裡,有話,當面說好了。」 朱筱堂靦腆地望了徐義德一眼,見姑爹器宇軒昂,坐在沙發上,面孔對著書櫥裡的《萬有文庫》,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心中好不高興。他不願低首下心,沒有嘖聲。 徐義德給朱瑞芳硬拉進來,已經憋了一肚子氣,進門看見朱筱堂和守仁這孩子在裡面,更是氣上加氣,一聽朱瑞芳開門見山兩句話,越發惱怒了。他深深感到自己受騙了。朱筱堂到了上海,他設法避免和朱筱堂單獨接觸,總是拉著林宛芝或者大太太在一道,使得朱筱堂無從開口。朱筱堂到上海來的目的:一是打聽臺灣那邊的消息,二是想弄點錢。他完全清楚。朱筱堂已不是當年的朱筱堂,朱暮堂不知道埋在啥地方去了,骨頭怕已成了灰。朱家的天下早完了。朱家的人在鄉下成了臭狗屎,誰見了他們都遠遠離開了。 朱筱堂到上海,當然也不會是香的。朱徐兩家是至親,朱瑞芳又給他生了守仁這寶貝兒子,沒法遠遠離開朱家,更不可能和朱家一刀兩斷。朱筱堂這次到上海來,他儘量不讓親友知道,怕出意外,沾惹到他的頭上。他暗中遠遠離開朱筱堂。現在朱瑞芳把他和朱筱堂拉在一道,還有守仁,盡是朱瑞芳身上的人,叫他無從藉口推卻。更糟糕的是她要朱筱堂當面問姑爹,使他無處躲閃。他哪能和朱筱堂談這些事?萬一傳揚開去,一定會連累到他的頭上。他犯不著冒這個危險,並且這件事對他有百害而無一利。不告訴朱筱堂呢,對他有百利而無一害。朱筱堂生氣嗎?他才不放在心上哩。朱家人財兩空,在鄉下的勢力完蛋了。今後他用不著朱筱堂了。要是朱筱堂從此不再上徐家的門,謝天謝地,才巴不得哩。他下了決心,爭取主動,封住朱筱堂的嘴,毅然地說:「我們蹲在上海,和你們蹲在無錫差不多,那邊的情形也不大清楚……」 朱筱堂一聽這口氣,他啥閒話也講不出來了,心裡又是生氣又是沮喪。他不相信姑爹真的不清楚那邊的情形,他在上海熟人那麼多,會不聽到一些嗎?為啥不肯告訴他呢?地主不吃香了,朱家垮臺了,姑爹不把他看在眼裡了。這次白來上海一趟了!他嘟著嘴,決心不再問姑爹,乾脆回到鄉下去,聽天由命,今後再也不跨徐家的大門。 朱瑞芳以為朱筱堂會追問下去,見他不說話,又皺著眉頭,像有心思。徐義德呢,仿佛已經辦完了這件事,掏出一支雪茄來,點燃,悠然自得地抽著。徐守仁見大家不吭氣,他望著朱筱堂,莫名其妙地問:「筱堂,你不是要和姑爹談嗎?怎麼現在又不談呢?」「沒有談的。」朱筱堂發覺這句話有點過火,又收不回來,於是改口說,「姑爹已經談了。」 朱瑞芳發現朱筱堂不滿的情緒,而徐義德滿不在乎,一點也不理睬他。她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在丈夫和內侄之間,誰也不好得罪。 書房裡空氣緊張。大家沉默著。窗外蛙聲啯啯地叫著,更顯得屋子裡沉寂得可怕。朱瑞芳摘下腋下的手帕,拭去臉上的汗,打破沉默:「今天真悶熱,怎麼一點風也沒有?」 「可不是,」徐義德給她一說,好像也感到熱了。他拿起一把紙扇子輕輕地扇了扇,漫不經心地說,「今年比往年熱的早……」 「無錫熱嗎?」朱瑞芳有意逗朱筱堂講話,想緩和一下緊張的空氣。 「也熱,悶得透不過氣來。」 徐義德懂得朱筱堂這句話的含義,他說:「熱天過去就好了。」 朱瑞芳以為他們會從此談下去,等了一下,朱筱堂又嘟著嘴了。她向他噘噘嘴。他閉緊嘴,不讓一個字透露出來。她沒辦法,只好正面向他提了:「筱堂,你不是要打聽那邊情形嗎?你姑爹在這裡,怎麼不說呢?」 「我問過了。」朱筱堂忍著一肚子的氣,簡單地說。「你啥辰光問的?」她點破他,說,「你不是要問你姑爹一大堆的事體嗎?怎麼忽然不問了呢?」 她這麼一逼,他只好攤牌了:「姑爹說那邊的情形不大清楚麼……」 「生我的氣嗎?」徐義德半開玩笑地說。 朱筱堂沒有嘖聲,心裡卻說:你現在是上海灘上的紅人,又是我的長輩,怎麼敢生你的氣哩!他姑媽說:「你怎麼好和孩子一般見識?義德,他老遠從無錫來,就想聽點消息,你多少給他談一些好了。」 徐義德看到窗外的夜色很濃,啯啯的蛙聲聽不到了,輕微的涼風習習地吹進屋子裡來。時間不早了。他得想法跳出這個對他不利的局面,不能讓朱筱堂無休止地糾纏下去,那太不值得了。他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改口說道:「我們是至親,啥閒話不好講呢?你從無錫老遠跑來,也沒有別的要求,就想打聽點消息,我要是曉得,為啥不講呢?」 「這一點,我心裡完全明白。」朱筱堂並不低頭。 「你明白,那就太好了。」徐義德也不讓步。 「姑爹這樣關心我,實在太感謝了。」 「那倒用不著。」 「其實那邊的消息,我不過順便問問,曉得不曉得也沒啥關係。」 「你順便問問?」朱瑞芳聽朱筱堂的口氣越說越不對頭,詫異地問道。 徐義德從朱筱堂身上看到朱暮堂當年耀武揚威的派頭。他心裡好笑,徐義德不是過去鄉下的泥腿子,不吃這一套。他不動聲色,客氣地說:「筱堂從來不說假話。」 朱瑞芳的嘴叫徐義德封住,一時找不到詞兒。朱筱堂絲毫不改變他的態度:「一點也不錯。」 徐守仁越聽越奇怪了,不禁劈口問道:「你不是想聽那邊的消息嗎?」 朱筱堂沒有吭氣。 「是呀,」朱瑞芳接上去說,「姑爹也不是外人,有啥好客氣的?」 「那是過去的事了。」朱筱堂開口了。 「有話快說吧,不早了。」朱瑞芳催促他。 徐義德看看窗外:夜已深沉,黑烏烏的,啥也看不見,只有天上稀疏的星星,仿佛也有點兒疲倦了,不斷睒著眼睛,一閃一閃的。他乘機有意對朱筱堂打了個呵欠,說:「真的不早了,大家該睡了。」 朱筱堂給徐守仁戳穿,有點狼狽;讓姑媽一催,他的心倒確實有點動了。一見姑爹暗示性的呵欠,他就打消了再問的念頭,跟著說:「確實該睡了。」 「再談一會……」朱瑞芳設法挽回僵持的局面。 徐守仁精神抖擻地翹起右手的大拇指說:「我三天三夜不睡覺也不在乎!」 「誰像你這個賤骨頭?」徐義德站起來說,「我明天早上還有事體哩,——你們再談一會吧!」 徐義德開了書房的門,迅速上樓去了。 局面已經無可挽回。朱瑞芳搖搖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指著朱筱堂說:「你這個阿木林,今天晚上這麼好的機會,一個外人也沒有,為啥不直截了當地問呢?」 「姑爹說不曉得麼。」 「那是客氣話。整天在市面上混的人,他哪件事體不曉得?」 「不肯講也沒用。」 「你不問他,他怎麼講呢?」朱瑞芳代徐義德解釋。 「我已經問了,他不肯講,我有啥辦法?」 「你不會再問嗎?」 「我不想聽了,——我明天回無錫去。」 「你回去?」朱瑞芳從朱筱堂身上看到朱暮堂的影子,想起哥哥死的情景和他們在鄉下艱苦的生活,一陣心酸,眼睛潤濕,忍不住掉下幾滴眼淚來。她用白紗手絹拭去,聲音有點喑啞,抱歉地說,「你無論如何不能回去,這點事體我給你辦。」 「不,姑爹是上海灘上的紅人,事體太忙,我不能幫他的忙,不該再麻煩他老人家了。」 「我的心都碎了,你還和我說這些話?」 「我明天回去,再不說了。」 朱瑞芳用白紗手絹捂著發酸的鼻子,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是傷心地說:「你,你……」 朱筱堂站了起來,好像馬上就要回無錫。徐守仁一把抓住了他,說:「你放心好了,老頭子慢慢會講的。」 「筱堂,你在上海多住幾天,這事交給我好了,我一定給你辦到。」朱瑞芳覺得這點小事辦不到,不單是對不起死鬼,也對不起內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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