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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三


  徐守仁最初聽吳蘭珍和朱筱堂談話蠻有意思,土改,農民,地主,剝削和階級觀點等等一大堆新名詞,他也鬧不太清楚,但感到新鮮。談到後來,他們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各不相讓,使他聽的頭都發脹了。他認為這麼好的時光,不出去白相,爭吵這些事體,實在枯燥無味。他想插兩句,一時又軋不進。大太太一開口,正好給他一個機會:「別再爭吵了,啥農民地主,剝削救濟,立場階級,和我們全沒關係。你們爭啥?有工夫,一同出去蕩蕩馬路,白相白相,何必把時間浪費在無聊爭吵上?」

  「這不是無聊爭吵,這是原則問題!」吳蘭珍熠熠的眼光對著徐守仁。

  「原則問題?」徐守仁嬉皮笑臉,輕鬆地問。

  「當然是原則問題。看事看人,都要用階級觀點分析,才看得准。啥階級講啥閒話。我們參加土改的辰光,討論過這個問題。」

  徐守仁見吳蘭珍那股嚴肅認真勁頭,不敢再開玩笑,怕吃她不消。啥階級講啥閒話,他似懂不懂,覺得這句話很奧妙。他鬧不清是吳蘭珍對呢,還是朱筱堂對,不好隨便插嘴。大太太剛才沒有制止住吳蘭珍,怕吵下去鬧得全家不歡,她進一步訓斥,想壓住吳蘭珍:「你們這些年青人啊,一點道理也不懂,盡愛管閒事。尤其是你,啥事體都要搶在前頭,一個女孩子不好好在學校讀書,抛頭露面參加啥土改!」

  「這是好事麼,上了一堂生動的階級教育的課。」

  「不在學校裡上課,到鄉下上啥救急的課?我活了這一輩子,沒聽說過。」

  「這是實際教育……」吳蘭珍在辯解。

  「那你在蘇州鄉下好了,為啥還要到上海來考大學?乳臭未乾,就不聽大人的話了。哼,看你這丫頭!」大太太氣憤地說,「你給我閉嘴……」

  「我……」吳蘭珍還想辯解,見姨媽生這麼大的氣,囁嚅地沒有說下去。

  「她不是有心說那些話……」林宛芝從旁調解。「你不曉得,」大太太說,「這個丫頭就是這個古怪脾氣,愛管閒事,說過她不止一次了,也不曉得改。上回『五反』,也是她!說啥不坦白就不認姨父哩!你說,這像親姨侄女說的話嗎?惹得她姨父到現在還生氣哩。這丫頭,就是不懂事!」

  「年紀還輕哩。」林宛芝說。

  「大學生啦,還是小孩子嗎?」

  「年輕人都是這樣。」林宛芝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含含糊糊地說。

  「年輕,說的話可不輕!」朱瑞芳再也忍耐不下去,不滿地撇一撇嘴。

  「我……」吳蘭珍剛一開口,就叫姨媽打住了!

  「蘭珍,你少開點口不行?」

  吳蘭珍嘟著嘴,誰也不理,安靜地望著客廳裡那架大鋼琴。她心裡一點也不安靜,思潮如同奔騰咆哮的怒濤!想不到土地改革好幾年了,地主還這麼威風。無錫離上海不過一二百里路光景,地主在鄉下還很有勢力嗎?土改不徹底嗎?朱筱堂隱瞞了地主階級的成份,農民一點沒有發覺?不像。朱暮堂就在無錫鄉下鎮壓的,朱筱堂當時也在無錫鄉下,不可能隱瞞。但看到他那身打扮,這樣神氣,她又十分懷疑,猜不透是怎麼一回事。她一見朱筱堂,就噁心,說不出來的討厭,好像看見他那身衣服上染滿了農民斑斑的血跡,恨不能狠狠鬥他一傢伙。姨媽不理解她的心情,反而訓她一頓。

  她憤憤不平。難道她錯了嗎?她明明沒錯呀!林宛芝給朱瑞芳順帶說了一句,也不好開口。她原想給吳蘭珍解圍,沒想到碰了朱瑞芳。這回朱筱堂來,朱瑞芳和她那麼要好,她也想借這個機會拉朱瑞芳一把,無意之中得罪了朱筱堂。她想挽回這個局面,當時又不知道從何下手。朱筱堂昂著頭,誰也不望一眼。客廳裡靜靜地,可以聽見窗外盛夏的熱風吹著樹葉發出沙沙的音響。樹上不時發出吱吱的蟬聲。

  客廳裡的空氣表面雖說平靜,可是大家都處於非常尷尬的境地,誰肚子裡都有一大堆話,但誰也不願意說,隨時好像要爆炸似的。

  幸好,老王走了進來:「點心準備好了。」

  「好吧,大家吃點心去。」朱瑞芳站了起來。她看到林宛芝臉上有點抱歉的神情,知道林宛芝並不是支援吳蘭珍講朱筱堂。朱筱堂來上海靠林宛芝幫忙,以後還要用著林宛芝哩。

  她過去笑著對林宛芝說,「今天點心特地為你買的……」

  「哦……」林宛芝感激地笑了。

  「喬家柵的芝麻湯糰……」

  吃過點心,朱瑞芳怕人多談話不方便,把朱筱堂和徐守仁帶到自己的臥房。朱筱堂一走進臥房,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簌簌地滾落下來,乾燥的面孔上掛著兩串淚水,嚶嚶地哭泣了。朱瑞芳莫名其妙,詫異地問他:「為啥哭啊?」

  「我受不了這個氣,想不到在上海也叫人看不起……」

  徐守仁沒有聽清剛才吳蘭珍的話,也不知道早一會老劉那一段經過,他摸不著頭腦,挺著胸脯,說:「誰敢看你不起?」

  「自然有人……」朱筱堂沒有說下去。

  「誰?」

  「你沒聽見吳蘭珍說嗎?她要一棍子打死我嗎!」

  「她啥辰光說的?」徐守仁不相信吳蘭珍會說這種話,但他對吳蘭珍也不滿意,認為她傲慢,兩眼朝天,不把他看在眼裡,生氣地問,「她敢打你?那我先給她一個飛刀,不死,也要她殘廢……」

  「你看,又來這一套了……」朱瑞芳指著他。

  徐守仁把身子一歪,右腿斜伸出去,不斷地抖動,兩隻手的大拇指插在西裝褲的口袋裡,其餘四個手指在外邊擺動,像是長在大腿上的兩隻小翅膀似的,仿佛要從臥房飛翔出去。

  朱筱堂霍地站了起來,激動地說:「姑媽,我回無錫去!」

  「剛來,怎麼又要回去?」她大吃一驚。

  「這個氣,我受不了!」

  「你別理那丫頭,她講話總是瘋瘋癲癲的,沒人聽她那一套……」

  「我還是走了好。」

  她擋住他的去路,抓住他的手,說:「你忘記了,這是你姑媽家,也不是吳蘭珍家。以後,她再閒言閒語的,我就不要她上徐家的門。」

  朱筱堂聽了姑媽這番話,心裡舒暢了一點,但總覺得徐公館裡的一些人對他另眼相待,在這裡待下去身上有一股壓力似的。姑媽不讓他走,他又不甘心留下,只好木然站在那裡,無可奈何地嘆息了一聲。朱瑞芳轉過身子,把門關緊,摸著他的肩膀,憐惜地安慰他:「有啥心思,慢慢講給姑媽聽,不要哭……」

  他拭去淚水,倔強地說:「我不懂,為啥到處叫人看不起……」

  朱瑞芳用右手的食指指著他的嘴,說:「小聲點,別給人聽見了,我們家裡人多口雜……」

  她把他拉到沙發那裡,讓他坐在自己旁邊。徐守仁站在側面,歪著頭,傾聽他絮絮不休地訴說……

  【第三部 第二十六章】

  下午五點鐘。朱瑞芳把徐義德拉到她的臥房裡,談了一會,她一個勁兒搖頭:「我不相信,你真的一點也不曉得。你總拿我們女人家不當人看,回來啥也不說,從來不談正經的。」

  「哪件大事體沒和你商量?」

  「我沒有這個福氣。」她否認道,「你啥也不和我商量,我蒙在鼓裡過日子。」

  徐義德並不把她的攻勢放在心上,聳一聳肩膀,微笑地說:「守仁到香港去,給你說了沒有?『五反』廠裡的事,和你商量沒有?工商界消極不滿的情緒,告訴你沒有?你仔細想想看,哪件大事體沒有和你談過?」

  她認真地想了想:這些事確實和她談了,沒談的事,一時想不起來,可是不服。她說:「反正我外邊的事體一點也不曉得。」

  「難道要我把肚子剖開給你看嗎?」徐義德拍一拍他的滿是脂肪的隆起的大肚子。

  「那邊的情形你從來沒有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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