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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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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看著嗎?」 「可不是,很多人在一起勞動,哪雙眼睛不盯著我瞧……」 「我還坐在鼓裡,不瞭解你們受的這個窮罪哩。」她看看自己的旗袍,再看看他的衣服,越發顯得不像樣子,幸好大太太和林宛芝她們還沒有看見。她高聲叫道,「守仁,守仁!」 徐守仁從外邊飛也似的跑了進來,莽裡莽撞地沖到媽的面前,把頭上的橘紅色的鴨舌帽子往後腦門一推,用右手的手背拭了拭額角上的汗珠子,伸出手來,粗聲粗氣地說:「現在給我嗎?」 今天上午他向媽媽要一百萬塊錢,想到淮海中路去買一支獵槍打獵白相。她怕他有了槍到處亂打,鬧出事來,沒有答應他。他死皮賴臉地苦苦哀求,她給逼得沒有辦法,勉強答應他下午再說。她瞪了他一眼:「看你沒規沒矩的,見了面就要錢。」 「沒錢,哪能買獵槍?」 「看你,這麼大了,偏愛玩槍舞棒,不學好。來了客人,也不曉得招呼……」 「誰?」 他向客廳一望:看見朱筱堂坐在沙發上不言語,可不認識。他不自然地點點頭。她介紹道:「這是你表哥朱筱堂,你們小的辰光見過,難道忘了嗎?」 「我看很面熟麼,就是一時沒想起來……」他握著朱筱堂的手,說,「你會打獵嗎?等我買了獵槍,一同到西郊去打獵白相。」 「打獵?——從前玩過。」 「那再好不過了。我今天就去買槍,明天早上我們一道去,好啵?」 「槍好隨便白相的?你總是不聽大人的話。」 「姑媽,獵槍沒關係,我從前就有兩枝。打槍很有意思,要打啥就打啥……」朱筱堂希望手裡有一枝槍,那他就可以打村幹部湯富海這些人的黑槍,給爸爸報仇了。 「他不能和你比,你會打。」 「媽,你不是說不會的事體要用心學嗎?」徐守仁忽然變成懂事的孩子,挑媽喜歡聽的話說。 「我叫你學好,沒叫你學打槍。」她指著朱筱堂對兒子說,「你找套衣服來給他換一換。」 「西裝,還是人民裝?」 「當然是西裝,挑好一點的。」她想,這樣可以不叫人發覺他是從鄉下來的地主的兒子。 「一句閒話。」徐守仁拍拍胸脯說,「我們是一家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要不要上樓去洗個澡?」 「也好。」 她望著他們兩個人手挽手地走出客廳,從朱筱堂消瘦的背影,她想起他從小嬌生慣養,好吃的好穿的,盡他享受;他要啥,暮堂給他啥;外邊風稍微大一點,就不讓他出來,怕他傷風感冒;在太陽底下,不是給他打把傘,便要戴上寬邊大草帽,生怕他細嫩雪白的皮膚曬黑了;別說鋤呀犁的沒碰過,連打人也不用自己動手。他在無錫上了小學,朱暮堂另外還請了一位老先生,在家裡給他講四書五經,指望把他培養成一位有學問的人,繼承朱家龐大的事業,把梅村鎮永遠統治下去。誰知道來了共產黨,窮人翻身,坐了江山。 朱暮堂帶著他美麗的希望進了墳墓。朱筱堂落魄成這個樣子,要不是事先寫信來,在馬路上遇見,一定不認識他了。他是獨生子,朱暮堂留下來的唯一的根。朱延年又關在牢裡,不知道吉凶禍福。煊赫一時的朱家,沒想到死亡的死亡,坐監牢的坐監牢,活著的又是這副樣子,只有她依靠徐義德,總算過得不錯。她深深感到自己肩頭的沉重,認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一要照顧朱筱堂,二要幫助朱延年。當她沉思的辰光,徐守仁拉著朱筱堂的手,一蹦一跳地回到客廳,得意洋洋地指著朱筱堂對她說:「媽,你看,多麼漂亮的一位年青小夥子!」 徐守仁對著朱筱堂翹起了大拇指,晃了一晃。 她仔細打量他一番,從頭看到腳,果然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他刮了臉,頭髮也上了英國發漿,烏而發亮。她心裡想:人是衣裝,馬是鞍裝。這話確實不錯。從他身上,她仿佛又看到朱家未來的希望了。她暗自高興地說:「他的衣服,你穿著倒合身,就像定做的一樣。」 徐守仁站在朱筱堂旁邊,肩並肩地比了一比,說:「你們倆人的個子差不多,你看。」 「他比你瘦一點,不過,倒有點像兄弟。」 「不,我哪能和他比!」朱筱堂無限感慨地說。 徐守仁拍一拍他的肩膀,像是一位老大哥似的,說:「別客氣,你要啥,我都給你。我們是兄弟。聽說你學問很好,槍法也好,你有本事,別忘記教我。」 「這還用說。」 下午四點鐘,是徐公館用點心的時間。大太太準時帶著吳蘭珍下樓來了,緊接著林宛芝也下樓來了,可是老王買點心還沒有回來。她們走進客廳,朱瑞芳給她們介紹了。朱筱堂不自然地望著身上的那件翻領的雪白府綢香港衫和淺灰色西裝褲子,好像他們已經發現這些衣服不是他的,老盯著他望。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大太太關心地問:「鄉下生活好嗎?」 「唔……」 朱瑞芳沒讓朱筱堂說下去,代他說道:「和過去,當然不能比;不過麼,現在也算不錯……」 吳蘭珍看見朱筱堂那一身漂亮的打扮已經感到驚異,再聽朱瑞芳這麼一說,更覺得奇怪了,難道土地改革以後,地主的兒子還這麼神氣嗎?地主剝削農民多少年了啊,現在還在剝削嗎?她用懷疑的眼光盯著朱筱堂。 「你們還住在老地方嗎?」大太太成天在佛堂裡生活,對外邊發生的變化,一點也不知道。 「老地方?」朱筱堂不知道怎麼回答好,他嘆息了一聲,沒有說下去。 朱瑞芳代他說:「還是那個老地方,——他今天剛才從無錫來的。」 「哦,你們今年收成好嗎?」 「收成?」朱筱堂眼前出現的是一大片綠油油的田地,有無數的農民在鋤草,可是這些肥沃的田地不是朱家的了。他含含糊糊地說,「鄉下收成倒還不錯。」 「老天爺保佑,阿彌陀佛。」大太太微微點點頭,感謝上蒼的恩賜。 「是呀,」朱筱堂聽了這些話像是給刀剮似的難受,可是又不得不應付,說,「這會,泥腿子也比過去賣力氣哩!」「那當然,」吳蘭珍忍不住插上來說,「勞動光榮麼!土地分給了農民,不是給地主幹活,還有不積極勞動的?」 「你在大學裡讀書,鄉下的事體也很清楚?」朱筱堂兀自吃了一驚。 「土改辰光,我們學校裡組織師生參加工作隊,我還和農民一道鬥地主哩。聽農民吐苦水,我恨不得一棍子把地主打死!」 這一棍子仿佛打在朱筱堂頭上。他不禁「啊」了一聲,發覺大家注視他,馬上若無其事地對她說:「你真不含糊!」 「我……」吳蘭珍感到他這句恭維話裡有刺,冷冷地說,「地主的罪惡那麼大,誰見了地主不恨?」 「地主也有好有壞,不能一概而論啊!」朱筱堂覺得吳蘭珍跟共產黨一鼻孔出氣,幼稚的很。不是在無錫鄉下,他沒說話的地方;這是姑媽家,算起來和吳蘭珍也是親戚,不是外人,他可以發表自己的意見,傾吐積鬱在心頭的怨恨和冤屈。他大膽地說,「就拿梅村鎮來說,哪家泥腿子不靠種朱家的田地過日子?要辦紅白喜事,誰家少錢不是向朱家借用?」 「這是剝削。」吳蘭珍不客氣地說。 「剝削?我再告訴你,逢年過節,很多窮人揭不開鍋蓋,過不了年,哪家不靠朱家的救濟?每年三十晚上,朱家要散發很多糧,讓窮人過年,這也是剝削?」 「當然是剝削。要不是地主剝削農民,鄉下怎麼會有窮人?把農民收的糧食都剝削到手裡,再拿出一點來發給農民,不過是沽名釣譽,算啥好人?」 「照你這麼說,地主做了好事,也是壞人?那還有啥是非黑白?」 「地主怎麼有好人?好人不當地主。」吳蘭珍一點也不讓步。 「你根本不分是非黑白。」 「你沒有階級觀點,你站在地主立場說話。」 「不管站在啥立場,總該分清是非黑白。」 「不站在無產階級立場,永遠分不清是非黑白!」 「你站在無產階級立場?」 「這還用問?」 「喲!」朱筱堂輕蔑地噘噘嘴。 「喲啥?……」吳蘭珍越講越生氣,認為朱筱堂的腦筋像花崗石,頑固不化。 大太太見朱瑞芳緊繃著臉,不吭氣,不時用眼睛睨視吳蘭珍,知道姨侄女失言。吳蘭珍卻不在意朱瑞芳微慍的臉色,還要說下去,大太太便打斷她的話:「少說兩句,行不行?古人說的好: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你懂啵?」 吳蘭珍嘟著嘴,鼓著紅潤的腮巴子,沒有回答姨媽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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