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二五五


  「那你就在旁邊聽,少開口!」

  湯阿貴嘟著嘴把上衣扣子一個個扣起。

  湯阿英怕爹說個不完,更擔心他說豁了邊,把一些不該說的事體也說出來,想打斷爹的話,又怕爹發脾氣,幸虧張學海插上來說:「朱老虎的老婆和她兒子呢?」

  「他們麼,你說巧不巧,分配住在我們房子裡,管制勞動。」

  在湯富海原先住的房子裡,朱筱堂已經躺到靠牆的木板床上,準備睡覺了。他母親坐在煤油燈下,正在給他補褲子。一眨眼的工夫,他發出酣適的鼾聲。她一邊補著,一邊叫道:「筱堂,哪能又睡著哪?」

  他濛濛矓矓地忽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大吃一驚,迅速地坐了起來,傻頭傻腦地向陰暗的小屋子看來看去。她回過頭去,看他這般神情,詫異地問:「你找啥?」

  「好像有人叫我,我以為出了啥事體。」他自從父親被捕處死以後,總擔心自己也會發生意外,有誰敲一下門,或者門外有人走快一點,他身上都驚慌地滲出冷汗來。

  「傻孩子,是我叫你。」

  「嚇了我一跳。」他抹去額角的汗珠。

  「你一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勞動一天,渾身筋骨酸痛,就想睡覺。」

  「你啥辰光受過這個罪?飯來張嘴,衣來伸手,還要說好說歹,挑肥揀瘦。」她嘆息了一聲,又說,「別講你啦,就說你祖先,哪一輩子人也沒有吃過這苦頭,只怪你命不好,早出世不會受這個罪,晚出世也不會受這個罪……」

  他揉一揉眼睛,仔細想一想母親這一番責備裡充滿了愛護和關懷的話,提出了不同的意見:「不能說我的命不好。——哪一家地主的兒子不勞動?農民都勞動哩!」

  「這,也對。」她改口說,「農民勞動那是命裡註定的。他們是賤胚,該吃苦的。不是這些泥腿子,你爹也不至於……」「死」字沒有說出來,她熱淚從眼眶裡流出來了。一會,她拭去淚水,悄悄地站了起來,走到兒子的床邊,咬牙切齒地責問他:「你爹死了多少天了?」她再三叮嚀兒子一輩也不要忘記這一天。她自己每天暗中計算朱暮堂死去的天數。每隔一些日子,她總要問兒子。

  他這一陣子在地裡幹活,弄得筋疲力盡,啥也沒有想,老是惦念怎樣才可以偷點懶,不出工,保養身體。有次裝病,叫人發覺了,他只好勉強上地裡去。他默默計算了一下,沒有把握地說:「四百二十天?」

  她見兒子回答不對,冷冷地說:「你再想想看?」

  他皺起眉頭,凝神一想,更正說:「四百二十五天?」

  「這才對啊。你就是這樣糊裡糊塗地活下去,聽那些泥腿子指揮下地勞動,不給你爹報仇了嗎?」

  「啥人講的?」他睜大了眼睛,辯解地說,「現在我們只好對共產黨低頭,忍痛一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表面上聽那些泥腿子的話,心裡卻一天也沒有忘記報仇啊!」

  「你天天下地做活,就算是給你爹報仇了嗎?」她的兄弟也是惡霸地主,作惡多端,謀害了好幾條人命,比朱暮堂的罪惡還大,同樣給鎮壓了。她對共產黨和人民政府有著刻骨的仇恨。解放後,人們看不到她臉上一絲微笑,聽不到她一點笑聲,老是陰沉著臉,陰謀害村幹部和積極分子。像湯富海那樣揭露朱暮堂罪惡的積極分子,更是她眼中釘。她以為沒有這些人,上頭不會知道,丈夫不會喪命的。

  「我沒有這麼說,」他急得臉發紅。煤油燈光雖然不大亮,但娘隱隱約約看見他焦急的神情。他說,「下地幹活,不是你勸我去的嗎?」

  他開頭確實不願去,怕身子吃不消。村裡分了一份土地給他,要本人勞動,不准雇工。他也雇不起工了。娘考慮到不應付應付不行,就勸他去,同時也借這個機會瞭解瞭解村裡的情形,找到適當的時機,好下手。她說:「是我叫你去的。你不去,那些窮泥腿子不答應。曉得啵?

  我沒叫你拼命幹活,你不會磨洋工嗎?」

  「別人勞動,比我還起勁哩!」他說,「幹部不在的辰光,我就儘量偷懶。」

  「你就這樣勞動一輩子嗎?」

  「誰願意吃這苦頭。」

  「不會想想辦法嗎?」她想起過去謠傳蔣介石要回來過八月中秋,以後,就沒有下文了,村裡也沒人談起了。他們母子倆搬到這個小屋子裡來,如同關在甕裡,外邊啥事體也不知道。她說,「最近聽到啥消息嗎?」

  他皺起眉頭,望著黑烏烏的屋頂,仔細在記憶裡搜索,半晌,啥也沒有想起,失望地說:「啥消息也沒聽到。」

  「見了人不會打聽打聽嗎?」

  「找誰打聽?」他悲哀地嘆息了一聲,說,「天下變了,不比從前了,啥人見地主打招呼?」

  「奚福何貴他們呢?」

  「他們分了地,勞動好,工作積極,參加了農會,現在又是互助組的組員了,見了我,頭抬的高高的,眼睛也不霎一下。」

  「蘇帳房呢?」

  「好久沒有見到了,」他回想上次啥辰光見到的,過了一會,說,「哦,想起來了,有三個禮拜了,我和大家從地裡回到村子裡來,看見一個人,背影好像是他,一閃,就不見了。

  他怕見到我。」

  「這些忘恩負義的人,」她咬著下嘴唇,仿佛要咬蘇沛霖這些人一口,說,「我們養活他們一輩子,有吃有穿。這會我們背時了,就理也不理了,連夜裡也不來報個信了,真沒心肝!不說來看看我們,見了面連招呼也不打一個,說的過去嗎?」

  「地主變成臭狗屎了,誰也不願意沾邊。我進進出出,心裡真不好受……」他說到後來,聲音有點喑啞,感到無限的孤獨和淒涼,話也說不下去了。

  「你別傷心,孩子,我們不會倒楣一輩子,苦盡甜來,總有一天,我們也要翻身的。」

  「那當然。共產黨在中國占不長的。共產黨一下臺,地主階級就自由了,可以享福了。」他給母親幾句話說得興奮起來,那個在心上常常浮現的夢想又出現了。他們聲音壓得很低,憂慮地說,「就是在鄉下太悶人了,啥消息也聽不到。報紙上盡登他們的話,那邊的情況一點也不曉得。第三次世界大戰要是打起來,我們就可以出頭了。」

  「蔣介石不會失敗到底的,他有美國做後臺哩。我看,他們遲早要動手的。你還是到上海去一趟,你姑爹在上海人頭熟,消息靈通,一定會曉得很多事體的。」

  「別提了,上次要去,給他回絕了。人家是大資本家,在上海正走紅運,怎麼願意理我這個地主的兒子!」他坐在床上把肩膀一聳,輕蔑地一笑。

  「那時『五反』,也不能怪你姑爹,當然要小心點。現在『五反』不是過去了嗎?退一步說,他不理你,你姑媽不理你嗎?一筆寫不下兩個朱字。」

  「我不去,」他要和姑爹爭一口氣,不願再去求他,嘟著嘴說,「要末,你去。」

  「我這個年紀,怎麼走得動?那邊的世道也摸不清,去了也白搭,還是你去吧。」

  他對姑爹的氣沒有消,又不好拒絕娘的意見,愣在那裡,不言語。屋子裡悄悄的,煤油燈的油快幹了,燈芯上燒出幾朵小花,發出吱吱的音響。光線暗了,屋子裡更加陰暗。他們母子兩個盤腿坐在床上,面孔的表情雖看不大清楚,但兩個人都感到大家內心的焦急和憂慮。她瞭解兒子那股蹩扭脾氣,凡事要順著他,一說僵了,就不大容易扭過來。她沒再說下去,只聽見從太湖那邊吹過來的夜風,一陣陣在窗戶外面呼嘯著,好像暴風雨快來了。

  他一邊聽著外邊的湖風,一邊暗自思忖:要想得到那邊的消息,最好到上海去,徐義德一定知道很多消息。他不願在姑爹面前低頭,娘又要他去,這就使他為難了。他出了一個難題給娘:「要末,姑爹來信叫我去,否則,我寧可死在鄉下,再也不跨徐家的門。」

  「看你這脾氣,」娘見他松了口,有了轉機,眼睛一動,想了一個巧妙的主意,說。「我寫信給你姑媽,叫她寫信來,你向村幹部請個假,這該請動你的大駕吧?」

  他沒有吭氣。她認為兒子一到上海,見了姑爹,就有辦法了。她高興地說:「你叔叔還欠我們五十兩金子沒有還,你到了上海,可以順便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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