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二五四


  火巷的盡頭轉出去,就是牛房。牛房旁邊有三間磚瓦平房,一明兩暗。原先一明一暗堆著餵牲口的草料,另外一間小屋子就是湯阿英的臥房。這間小屋子還和當年一樣,不過牆有些傾斜,兩扇木門半掩著。牆腳和道上都長著綠茸茸的什草。時間雖還早,天空也很晴朗,可是這裡照不到陽光,在高大火巷旁邊,顯得陰暗蒼涼。湯阿英一見到這間小屋,便愣住了。她多麼希望看到這間小屋,一見到這間小屋,她就低下了頭,生怕有人看見似的。她回過頭去,四處張望,沒有一個人影,牛房裡空蕩蕩的,火巷裡也沒有腳步聲。她稍微放心一點了。

  她推開門,跨進去,裡面更加陰暗,一股黴濕的氣味向鼻子撲來。她直奔旁邊那間臥房,熟悉地打開窗戶。她清清楚楚看到靠牆那裡一副木板床,上面牆角那裡結了一個很大的蜘蛛網。蜘蛛在網上肆無忌憚地走來走去。她注視著那副木板床,慢慢陷入慘痛的往事裡:一天夜裡,滿天烏雲,伸手不見五指,嘩嘩地下著傾盆大雨。她累了一天,疲勞極了,兩條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好容易走過火巷,一步步捱到牛房,走進那間小屋,點燃了煤油燈,孤孤單單蹲在屋裡,四面牆壁陰森森的,有點怕人。她熄了燈,倒在床上。

  一個可怕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生是朱家的人,死是朱家的鬼。我要你生,你就生;我要你死,你就不敢活……她不敢再往下想,可是那些事仿佛就在眼前,好像是剛剛發生,又不容她不想。她渾身汗毛凜凜,忽然感到頭昏眼花,好像天旋地轉,使她站立不穩,差點要暈倒在地上,幸好一隻手扶著牆壁,慢慢站穩了。她像是苔蘚和雜草,任人踐踏,這一條命差一點就埋葬在這間小屋子裡啊!多虧爹拿定了主意,讓她逃出虎口。娘把她帶到上海,秦媽媽介紹她做廠,她活了下來,今天才能夠回到鎮上,走過火巷,看到臥房。如果無錫不解放,她這一輩子休想回家,也永遠見不到家裡人了。她憤怒的兩眼炯炯地盯著木床,盯著牆壁,盯著小屋,盯著窗戶,外面是晴朗的天空。她嘻著嘴,勝利地笑了。

  她緊緊咬著下嘴唇,復仇的火焰在胸中燃燒。她恨不能抓住朱暮堂,親自打他一個痛快,不能發洩積鬱在胸中多少年月的仇恨。想到朱暮堂早已被捕伏法,人不能再死第二次,她激怒的心情才逐漸平靜下來。

  她回到大廳,張學海和巧珠已在那裡等她了。張學海問她到啥地方去了,她說:「隨便看看,」把他支吾過去。接著湯富海和阿貴從地裡回來了。湯富海見了湯阿英,不滿地瞪了她一眼:「你怎麼還有工夫回來?我以為你把阿貴的病忘了!」

  「爹,我一接到你的信,就打算請假回來看阿貴,正巧碰上廠裡要開勞資協商會議……」

  他不讓女兒解釋,攔腰打斷她的話:「我曉得,又是『三反』啦;『五反』啦……別給我上政治課。我在家裡也不閑著。這些事體,我全曉得。」

  張學海從旁幫助湯阿英說話:「她是細紗間的勞方代表,不好請假……」

  沒等張學海把話說完,湯富海氣生生地說:「怪不得哩,當了代表,大人物啦,把弟弟忘了,連這個窮家也不要了!」

  「一開完會,就買了火車票,現在不是來了嗎?」「不告訴你弟弟生病,你會來嗎?」湯富海雖然表面生氣,可是內心裡得意,這一著成功了。

  「阿貴怎麼忽然生病呢?」湯阿英覺得剛才弟弟沒有把病情講清楚,關心地問。

  「還不是想你們的唄!」

  「想我們會發燒?」湯阿英從爹信口回答裡看到了漏洞,回憶剛才弟弟支支吾吾的答覆,再看看弟弟魁梧結實的身體,不像剛剛生病的樣子,恍然大悟地說,「阿貴沒病,騙我的吧?爹!」

  湯富海沒有回答。

  湯阿貴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這笑聲更證實湯阿英的猜想,她問弟弟:「你沒病,是啵?」

  湯阿貴笑而不答。

  「他整天想你這個姐姐,想得飯都吃不下了,覺也睡不好了,怎麼沒病?」湯富海代兒子回答,「上海,大地方哪;花花世界,住在那裡多好,不告訴你阿貴生病,你會想起我們這個窮鄉村嗎?」

  「爹,你別說了……」阿貴向爹招呼。

  「我憋了一肚子氣,你不讓我說,難道要憋死我嗎?」

  「不是這個意思……」

  阿貴去叫爹,他聽說女婿來了,頭一回上門,趕緊收拾收拾和阿貴一同來了。一進門又忍不住生女兒的氣,把女婿扔在一邊。阿貴走上一步,提醒爹:「你還沒和姐夫打招呼哩!」

  他這才放下笑臉,對張學海說:「你們一路辛苦了,快坐下。」

  「不累,不累。」張學海尷尬地站在那裡。

  阿貴想起早一會爹說姐姐,姐夫冷落在一邊的狼狽樣子,忍不住暗暗笑了。爹氣還沒消,說:「笑啥?姐夫來了這半天,也不曉得倒杯水喝?這麼大了,還像個孩子?」

  阿貴不聲不響地走進屋子裡去了。一會,他提了一把灰色瓦罐子,拿了三個飯碗,舀了三碗冷開水,分送到姐夫、姐姐和爹面前。姐姐又一次望了姐夫一眼,向放在紅木八仙桌上的禮品撅一撅嘴。張學海把餅乾和冰糖送到丈人手裡,笑著說:「這是我和阿英的一點小意思……」

  他接下禮品,哈哈大笑道:「只要你們來了,比啥禮物都好。帶這些玩意兒做啥,留著給巧珠吧。」

  「這是學海的一點心意。」她從旁補充了一句。

  他右手拿著禮品,流露出興奮和慚愧的神情,說:「我日夜都盼望你們來啊!……」

  他拿了一塊餅乾送到巧珠面前。她兩隻小眼睛滴滴溜溜地向娘看。湯阿英微笑地說:「收下吧,給外公敬個禮。」

  巧珠高高舉起右手,敬了一個少先隊的隊禮。湯富海眯起老花的眼睛對外孫女仔細一看,一塊鮮紅的領巾掛在她的胸前,忍不住嘻著嘴笑了:「當上少先隊啦,我的好孫女!」

  「這個丫頭早就想參加少先隊了,今年總算稱了她的心。頭一天帶紅領巾還不會打,在鏡子面前一邊看一邊學,可高興哩!」

  「誰說的?」巧珠扭了一扭身子,歪著頭,忸怩地看了娘一眼。

  「你不承認嗎?」阿英臉上顯出得意的笑容,誇耀地說:「看你戴上紅領巾,我心裡也樂滋滋的。過去你娘在鄉下,一個窮孩子,連飯也吃不飽,哪裡有錢念書?只好眼巴巴的看著朱筱堂這些公子少爺念書,自己沒有份。現在你可幸福了,從小就念書,沒耽誤過一天,又帶上紅領巾,不愁吃,不愁穿,和我小的辰光比起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啊!」

  「是呀,你娘說的對,她從小都沒念過書,鬥大的字認識不到一石,更沒戴過紅領巾。」湯富海指著阿英和阿貴對巧珠說,「你現在念了書,又戴上了紅領巾,可不容易啊。這紅領巾要好好保護著。」

  「這丫頭對紅領巾倒很愛惜。她曉得紅領巾是祖國旗子的一角,不讓一點齷齪物事沾在上面,經常洗得乾乾淨淨的,折疊的整整齊齊,平時藏在書包裡,出來才戴上。」阿英看著那一塵不染的紅領巾心裡樂極了,就好像自己戴上一般。

  「記住外公的話。」張學海說。

  巧珠低著頭,望著耀眼的紅領巾,輕輕地點了點頭。

  【第三部 第二十二章】

  飯後,湯富海的話像是惠山上的泉水,無休無止地潺潺地流著:「學海,我們這會的日子可好過哪!從前我們是九年三熟,帽子糴米,罐頭裡燒粥,現在是九年十熟,鍋子裡燒飯,罐頭裡燒肉。吃的好,住的也好。」他指著大廳高高的橫樑說,「你們看,這房子多結實,再也不愁風雨了。」

  張學海隨著丈人的指點,認真地從橫樑看下來,看到一人抱不過來的暗紅色大圓柱子,驚歎地說:「這柱子真好,我在上海從來沒看見過。這樣的房子,住多少年也不會壞呀!」

  「說的是啊,朱老虎想的可周到,花了不知道多少鈔票,蓋了這樣的好房子,夢想世世代代住下去哩!」

  湯阿英把嘴一努,說:「他哪來的鈔票?還不是農民流血流汗,被他剝削去的。」

  湯富海驚奇地望了女兒一眼:覺得她雖然在上海做工,可是農村的事體還沒有忘記,滿意地點了點頭,說:「你說的對,我親眼看朱半天刮地皮起家的。別的人家不說,就拿我家來講吧,我只欠朱半天兩石租子,七算八算,沒有幾年光景,就變成一百一十多石租了……」

  湯富海一見了人就要訴說他被朱暮堂壓榨的痛苦,而且一開了頭,就沒有一個完。阿貴不知道聽了多少遍了,他可以一句不漏地講述一遍。他怕爹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便提醒他:「那些事體,姐夫曉得……」

  「我說話,」湯富海瞪了阿貴一眼,說,「你少插嘴。帶巧珠到俱樂部看小人書去!」

  「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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