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二五三


  兩個人都笑了。巧珠剛才聽媽媽和爸爸談話,有時繃著臉,她心裡嚇絲絲的,沒敢嘖聲。他們笑了,她也跟著笑了,兩隻小手用力鼓掌哩。

  說話之間,火車進了無錫站。湯阿英挽著巧珠隨著人群走去,張學海提著藤子手提包跟在後邊。湯阿英走過天橋,想起那夜離開無錫到上海的情景,偷偷摸摸地藏在角落裡,等火車進站,悄悄地低著頭上車,頭上仿佛有沉重的東西壓著,抬不起來,連天空也好像忽然低了。現在她站在天橋上,昂著頭,挺著胸膛,深深吐了一口氣,渾身輕鬆,天空也比那夜高多了。

  走出車站,他們搭上公共汽車,順著護城河,在開元路上急駛。巧珠好奇地望著窗外廣闊的馬路和矗立在右邊遠方的兩座高山。她指著高山說:「媽媽,這是啥?」

  湯阿英還沒有答,張學海摸著巧珠的頭說:「這麼大了,連山也不曉得!」

  湯阿英不同意他的譴責,說:「她自小在上海長大,從來沒有看過山,哪能會曉得?」

  「你說的對,別說巧珠,連我也沒有看過哩。」張學海給她一提醒,不禁笑了。

  「這是錫山,」湯阿英指著另外一座山對巧珠說,「那是惠山,上次外公給你的那個泥娃娃,就是在惠山下面買的。」

  「媽媽也給我買一個。」

  「聽話,媽媽就給你買。」

  公共汽車從梅園過去不久,到了站頭,湯阿英她們下了車,向梅村鎮走去。

  村子裡成年的人都下地去了,只有一些小孩子在村子裡玩耍,不大能勞動的老人蹲在屋子裡看家。孩子們不認識湯阿英她們,好奇地盯著她們望。湯阿英在右首一座灰磚高牆的大門面前站了下來,抬頭仔細望了一下,對張學海說:「到了。」

  大門開著,湯阿英朝裡面一望:不見一個人影,也沒有人聲。她走上白玉石的臺階,抬頭看見客廳上端紅底金字大橫匾上面「禮規義矩」四個字,仍然和過去一樣,只是它兩旁的水紅色的泥金對子顏色暗淡了,上聯「螽羽歌風鳳毛濟美」中的「濟美」兩字不見了,大概給風撕破了,下聯有幾個字分了家,用紙糊著。一堂紅木傢俱不見了,只剩了一張大八仙桌子還放在當中。五開間的大廳給隔開了,一明四暗,當中算是客堂,四家共用。

  這些物事她很熟悉。她站在臺階上,想起第一天跨進朱家的情景,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她爹就在這個天井裡,給朱老虎拋了笆斗,弄得死去活來,差一點送了老命。回到家裡,爹整整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動彈不得,只靠阿貴一個人遞茶送水。傷還沒養好,朱老虎又在病人頭上動腦筋,讓湯富海租種下甸鄉四畝六分山坡地,要照五畝算,一年忙下來,疼得個兩手空空。爹累得背也有些駝了,到現在身上還有條條傷痕哩。她回過頭去,又看了天井一眼,仿佛看到爹裝在笆斗裡,給奚福何貴拋來拋去……。

  張學海看她站在臺階上發呆,等了一會,還在東張西望,奇怪地問道:「你找啥?」

  「不找啥。」

  「為啥不走啊?」

  她信口「哦」了一聲,走上臺階,跨過門檻,進了客堂,沒有看到一個人。她向四面望望,沒有人影,就向屋裡高聲叫了一聲「爹」!

  右邊房子裡驀地跳出一個青年,上身穿著一件白布褂子,當中一排布扣子鬆開,下邊穿著一件粗藍布褲子,褲腳反卷到膝蓋上頭,粗壯的小腿和結實的胸膛都露在外邊,像是鐵打的一般。他剪的是平頂頭,頭髮烏而發亮,額門開闊,兩眼奕奕有神。他定睛一看,馬上歡天喜地大聲喝道:「姐姐,你們啥辰光來的?」

  湯阿貴一把抓住姐姐的手,高興得一個勁直抖。

  「剛剛到。」湯阿英朝他渾身上下端詳,見他長得那麼結實,心裡驚喜交集,竟然說不出話來了,只是一個勁地看他,仿佛不認識他似的。她心裡好生奇怪,爹不是說阿貴生病了嗎?為啥一點也看不出生病的樣子呢?

  阿貴見姐姐望著他不說話,兀自一驚,是不是他身上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他也向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沒有發現什麼不妥當的地方,便笑著說:「我是阿貴,你不認識嗎?姐姐。」

  「你長的這麼高了,要在馬路上碰到,真的會不認識的。」湯阿英關懷地說出心裡的疑問:「你不是生病了嗎?看樣子,身體蠻好啊!」

  「我……」湯阿貴想起爹寫信給姐姐說他有病的事,連忙點頭,說:「是呀,我生病了!」

  「怎麼忽然得病了?」

  張學海不等湯阿貴回答,緊接著問:「你生了啥病?」

  「唉,我這個病啊,可不輕哩,」湯阿貴一邊想一邊說,「傷風感冒,發高燒,頭上滾燙,渾身發熱……」

  「是受涼了吧?」湯阿英走上去,撫摩弟弟的胳臂,是不是還發燒,憑她手的感覺,體溫是正常的。

  「大概是吧。」

  「現在完全好了嗎?」張學海問。

  「好了。」

  「完全好了嗎?」湯阿英不放心地問。

  「完全……好了……」湯阿貴怕姐姐一直問下去,使他答不上話來,有意把話岔開,「姐夫,你頭一回來,為啥不捎個信來,我也好到車站上接你們。」

  「走的倉促,沒來得及。」

  「你不是病了嗎?怎麼能到車站上接我們?」

  「我,我是病了,」湯阿貴慌忙對姐姐解釋,「可是,我,我現在好了呀!」

  「我們離開上海的辰光,不知道你好了啊,哪能好寫信要你來接?」

  「我不能接,爹可以接你們啊。你們到裡面去坐吧。」湯阿貴過去挽著巧珠往屋裡走,對湯阿英說,「巧珠長的真漂亮啊!」

  「這丫頭長的倒不錯。」湯阿英說。

  「小海呢?」阿貴想起姐姐早些時生的男孩。

  「留在上海,給他奶奶做伴了。」湯阿英對巧珠說:「給你講的話忘記了嗎?」

  「舅舅。」巧珠馬上叫道。

  湯阿貴猛的把她抱起,親熱地吻了吻她的細嫩紅潤的小腮巴子。她緊緊摟住舅舅寬厚的肩膀。

  「爹呢?」湯阿英進了屋仍然沒有看到爹,急著問。

  「他現在是互助組的組長,可忙哩。早一會還念叨你們哩。」阿貴放下巧珠,說,「你們歇一會,我叫他去。」

  不等她們回話,他身子一閃,飛一般的走了。

  張學海望著玻璃外邊廣闊的天井和大廳高大的屋頂,憤憤不平地說:「農民整天在田裡幹活,風裡來雨裡去,住破房子。地主啥活也不幹,蹲在家裡,住這麼好的房子,真會享福。」

  「後面還有花園哩!」

  「哦!還有花園,倒要見識見識,看他怎麼浪費的。」

  湯阿英一走進這座房子,她就想到一個地方去看看,一時抽不開身,見他要去看花園,便用手向大廳後面一指,說:「朝後面一直走,天井左邊有個園門,進去就是花園,你帶巧珠去白相。」

  巧珠一聽說到花園去,媽媽也不要了,抓住爸爸的手,一蹦一跳地向後面走去。

  湯阿英仔細向大廳四面看看:就是在那張八仙紅木桌子旁邊,她挨了朱老虎他老婆不知多少次的雞毛撣帚,那劈劈啪啪響聲好像還縈繞在她的耳邊。他老婆一過打人一過吼叫的聲音也好像清晰地聽得見。有時朱老虎還從旁幫助,雞毛撣帚和棍子雨點子似的朝她身上落下,打得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她一見那張大八仙紅木桌子,好像身後又有人打來,渾身痛楚。她的腳步慢慢向大廳後邊移去。

  大廳後面又是一個廣闊的天井,右邊有一道小門,正對左邊通向花園的園門。小門外邊,是一條陰森森的火巷,兩邊是又厚又高的青灰牆,顯得天空比別的地方高。火巷的牆腳長滿了碧瑩瑩的苔蘚。她一走進來,涼風颼颼,寒氣浸浸,一股腐爛的潮濕的氣味迎面撲來。這條火巷很久沒有人走動了,過去,在太陽還沒有升起,或者鎮上的燈火完全熄滅的辰光,她都要走過這條陰森森的火巷,開始一天的勞動,要不,拖著疲乏的身子回到牛房旁邊的小屋子去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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