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
二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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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她不敢把徐義德的態度告訴他,怕引起他的憤怒和痛苦,意味深長地說:「他們當然很好。」 從她說話的口吻裡,他感覺出不好的苗頭,忍住心頭的不滿。現在要靠眾人幫忙,特別是姐姐姐夫幫忙,不能不在他們面前低頭,哪能計較這些?他說:「你在家一定也悶的慌,可以常到姐姐家走走,有啥心事,給姐姐談談。我麼,只有這一個親姐姐;姐姐呢,也只有我這一個親弟弟。我曉得,她是很關心我的。你告訴她,就說我在裡面很想念她,也很想念姐夫。」 「好,我一定告訴姐姐。」 「告訴姐姐她們,我沒有做啥壞事,我不久會出來的。我多麼想看到姐夫呀。我也不指望別的,希望姐姐不要把我這個弟弟忘記了。媽媽臨死的辰光,還抓住姐姐的手,再三囑咐她要照顧我這個弟弟。我年紀雖小,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只要姐姐姐夫關心我,搭救我一下,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們的啊!」 他說到後來聲音有點低沉了。他的話一句一句打動她脆弱的心弦,聽到後來。她心弦要斷了似的難受。她鼻子一酸,眼眶有點潤濕,竭力忍下心裡的痛楚,安慰他說:「你在裡面安心好了,我一定把話帶到。」 他自己心裡也很難受,看到她站在小小的視窗那邊,近在咫尺,就是不能在一道。從對面視窗望出去,是接見室的房門,房門外邊蔚藍的天空,遠方的白雲自由自在地飄蕩,一片又一片地在空中飄過。三五隻麻雀從上空飛過,一邊張開小小的翅膀飛翔,一邊歡快地啾啁著,多麼開心啊!他的心也隨著小鳥飛向遼闊的天空了。半晌,門外那個法警邁著規律的步子,遲緩地走過來,然後又慢慢走過去。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站在視窗這邊,深深感到失去自由的孤寂了。他憂愁地默默不語。她也黯然,說不出話來,兩個人默默相對。 站在走道上的看守,忽然聽不到聲音了,奇怪地抬起頭來,向兩邊視窗望瞭望。憑他豐富的經驗,接見的人談話永遠談不完的,怎麼他們兩個人不說話呢?他說道:「有話快講,時間快到了。」 她在沉默中給看守的話驚醒,連忙想想還有啥閒話要講。走進接見室以前,她有說不完的千言萬語,見了他就忘得乾乾淨淨。她不知道要說啥,慢慢想起了一些,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她一舉手,發現左手緊緊拿著沉重的罐頭。心裡嚇了一跳,差點把它忘記了。她把罐頭舉到窗口給朱延年看,說:「給你帶來一點罐頭和水果……」 他一看見罐頭和水果,口水好像立刻要從嘴裡流出來了。 他多麼希望有點好吃的物事啊。他一個勁兒點頭:「好,好,太好了。」 「你還要啥?」 「不要啥,有點吃的就很好了。」 「要錢用嗎?」 「不要……」他旋即想起他被捕時身上沒有錢,能夠有點錢放在身上那也是好的,改口說,「你帶錢來了嗎?留下一點也好。」 她當了金鐲頭,付給童進他們一百萬還小戶債,買了點罐頭,湊了五十萬帶來,怕他在裡面要錢用。她打開手提皮包,拿出來,說:「不多,五十萬,先用著再說。你要,我以後再給你設法送來。」她恨不能把罐頭和錢親自交給他,最好能打開罐頭看他一口一口吃下去,可是兩個視窗之間隔著可惡的走道,兩個人只是望的見,可沒法接觸,更沒法把東西當面交給他,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把罐頭和鈔票提到視窗向對面視窗晃了一晃,讓他看了一下。她說,「等一歇我把這些物事交給看守,請他送給你,好啵?」 「好的。」他感激地說,「家裡的事體累你了,——我現在完全靠你了。」 「你放心好了。」她問,「還要啥嗎?」 「我啥也不要了,我只是想姐姐和姐夫。」他不放心童進那些人,說道,「我還關心小童他們,他們幫助我維持這片店,將來我出去一定不虧待他們。多年的老同仁了,他們也不會對我不起的。告訴店裡同事,我在裡面很好,以後出去,還要用他們,一同改變作風,把福佑辦好。」 「好……」 他的話沒有說完,站在走道上的那個看守說:「時間到了。」 「麗琳……」 朱延年輕輕叫了一聲,面影就慢慢從窗口移去。馬麗琳的眼眶汪著淚水,視線有點模糊,盯著漸漸消逝了的他的背影,她忍不住大叫兩聲:「延年,延年……」 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簌簌地落下,終於幽幽地哭泣了。 【第三部 第二十一章】 火車一過了蘇州車站,湯阿英的心就怦怦跳動,眼睛一個勁兒注視著窗外:一片綠油油的田野直連到天邊,稻子長得十分飽滿,望不到盡頭,不時出現一叢叢蒼翠的大樹和黑瓦白牆的農舍,才把視線縮短。田野上縱橫交錯的大小河流,如同無數又長又大的玻璃組成,在下午炙人的陽光下反射著閃閃的亮光。她望著在眼前迅速出現又很快過去的河流,心裡想:一定有一條通到太湖的。幼年的記憶在她的腦海裡展開了,她曾經和爸爸一道從無錫車站旁邊的那條河上船,一直開到太湖。她的心順著河流到了浩浩淼淼的太湖,到了熟悉的梅村鎮,到了溫暖的家裡,看到了親愛的爸爸和生病的弟弟。她希望見到弟弟的時候,弟弟的病已經好了。她臉上閃著快慰的微笑,沉浸在甜蜜的歡聚裡。 張學海坐在她對面,摟著巧珠,兩個人在聽車廂廣播滬劇《白毛女》,筱愛琴正在唱《西廂》初更調: 黃家狼心把我害,多虧二嬸救我往外逃;在山洞,一年多,熬辛吃苦到今朝。等儂大春早回來,血債我要討,替我喜兒冤仇很…… 他很喜歡聽滬劇,特別是丁是娥和筱愛琴唱的。筱愛琴充滿了仇恨和憤怒的歌聲深深地感動了他。巧珠雖然不大懂,但是她也給這優美的唱腔吸引了。 湯阿英歪頭對著窗外,眼睛雖然仍舊望著田野,但給筱愛琴的富有感情的聲調吸去了注意。她想起白毛女當年受苦受難的情形,自己雖不是白毛女,可是也有類似自毛女的遭遇。她想起悲慘的往事,不禁蹙著眉頭。她聽到大春唱道: 喜兒休要傷心哭,報仇時候已來到,外邊世道已經變,天翻地覆你還不知曉。當年大叔講紅軍,紅軍已來到,窮人翻身到今朝,代替你喜兒把仇來報…… 她的眉頭隨著一句句唱詞逐漸展開了。 滬劇播送完了,車廂裡靜下來,只聽見旅客細碎的談話聲和輪子在鐵軌上發出的啌啌窿窿的有節奏的音響。 湯阿英指著行李架上的藤手提包,對張學海說:「那個,你給我弟弟。」 「不是你買的嗎?」他想起裡麵湯阿英買的泰康餅乾和冰糖。 「是我買的,算你送的。」 「也不是我買的,」他搖搖頭,說,「你買你送,不好騙人的。」 「小舅子生病,姐夫好空著手去看嗎?」她望了他一眼。「你為啥早不說!」他想送點東西也好,可是晚了,便說,「到無錫買點吧。」 「本地貨,不稀罕。」 「這可難住了我。」 「就算你送的也沒關係,別算得那麼清爽,夫妻也不是外人。」 他給她說的沒有話講了,反問道:「那你就不送點了嗎?」 「哦?」她沒想到這一層,給他一問,愣住了。她因為上次爹到上海,女婿和丈人不怎麼親熱,看上去爹有點不大高興。張學海是古板人,心裡踏實,不會給爹談談這個說說那個,顯得有點疏遠。這次回家,特地給他代買了東西送弟弟,忘記自己也該買點了。她說,「自己的姐姐,送不送沒關係。」 「姐夫就是外人?」 「外人當然不是,」她說,「不過和姐姐總歸差一點,隔層肚皮麼。」 「隔層肚皮隔層山。」他笑著說。 「那就看你的心了。」 「好,好,我送。」他怕她不高興,想了一個法子,說,「這樣好了,算我們兩人送的。」 「這也好,」她滿心歡喜,指著他說,「想不到你想出這個好主意來。」 「你有本領,我也不推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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