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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三


  徐義德怕他把這幅捧的太高,索價就一定昂貴,就暗中殺一殺他的價:「我倒看過幾幅,比這幅更好。這幅麼,在鄭板橋的竹子當中,不過是中等貨色。」

  「那當然,徐總經理見多識廣,」李老闆看出徐義德想買下來的樣子,希望售價高一點,進一步說,「不過,就我看過的來說,這是最最好的一幅。」

  徐義德心中已決定買下,不再和他評論高低,直接問道:「你多少錢收進來的?」

  「二十三萬收進的……」李老闆早想好了。

  徐義德不等他說完,立刻打斷,說:「那太貴了。」

  徐義德有意把手裡的畫卷了一卷。可是沒有嚇住他。他完全摸熟了徐一萬的脾氣,站在那裡,紋風不動,不慌不忙,笑嘻嘻地說:「總經理瞭解鄭板橋的潤例:大幅六兩,中幅四兩,畫竹多於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別的不說,單憑這裝池裱工,就要好幾萬。二十三萬收進來,一點也不貴。本來要徐總經理賞兩個車錢,嫌貴,那就照原價讓給你吧。」

  「也太貴了。」

  「總經理看,給多少呢?」

  「我看,」徐義德又望了一眼竹子,忖度了一下,說,「十萬塊錢了不起哪!」

  李老闆把舌頭一伸:「目前的行市,再便宜,十萬塊,怎麼的也收不到。我不能賠本讓給你,徐總經理,你高抬貴手,再加點。」

  「我看,十萬也太貴了。」徐義德下狠心再逼他一下,又卷了卷,要退還給他,興趣淡然地說,「板橋的竹子,我家裡已經收藏了好多幅了,這幅並不太好,你帶回去吧。」

  李老闆見苗頭不對,十萬塊還要往下跌,心想徐義德好厲害,真會殺價。他咬緊牙關,急轉直下,說:「十萬就十萬,賠本讓給你,徐總經理。」

  徐義德開了價不好收回,可是還想壓低一些,開玩笑地說:「那怎麼行啊!我不能叫你賠本。」

  「老主顧嚜,不算啥。」他迅速走過去,幫助徐義德把畫卷起,放在桌子上。他怕徐義德不要,因為十萬塊賣出,已經有了七萬的利潤,相當滿足了。其實,他不知道今天徐義德的心情,即便再多一點,也不在乎的,化點錢,徐義德就舒暢一些。要是像往常那樣,就是三萬,徐義德也不一定要的。他轉過去,對林宛芝說,「最近我收到一些好翡翠鐲頭,趕明朝送過來,給你看看……」

  林宛芝隨隨便便「唔」了一聲。

  老王匆匆走了出來,站在徐義德旁邊,彎著腰,低著頭,小心地說:「廠裡又來電話,趙得寶要找你談生產計畫,請你去一趟……」

  「告訴他,我出去了,」徐義德發覺這說法不妥,旋即更正道:「就說我到醫院去了。」

  「是,是。」

  李老闆見他們談話的聲音低而短促,料想有緊要的事體,知趣地說:「你們忙吧,我走了。」他把深灰布包袱紮緊,提起來向東客廳走去。

  徐義德對老王說:「付十萬塊錢給他。」

  李老闆回過頭來,向徐義德鞠了鞠躬:「謝謝徐總經理,改天見。」

  林宛芝問徐義德老王說啥。徐義德怒氣衝衝地說:「廠裡要討論啥生產計畫!生產不生產同我毫無關係。叫工會去管吧,我就是不去。」

  「你是總經理,工會找你談生產計畫,你不去,人家不會說你消極嗎?」

  「消極就消極,」徐義德毫不掩飾地說,「現在生產多少棉紗,有多少利潤,同我毫無關係,全要退補給政府,我積極不起來……」

  「義德,你不能這麼說,讓工會曉得了,要鬥爭你的。」

  「我不是阿木林,對工會不會說這些話的。」

  她見他滿臉怒容,不好再勸他去,改了話題,說:「你不是說今天有個宴會嗎?你去不去?」

  「馮永祥請客,哪能好不去?」

  「你不到廠裡去,倒出去吃飯!廠裡人曉得,不好吧?」

  「廠裡人不會曉得的,吃飯的都是資方。」

  【第三部 第十一章】

  南京路上有軌電車一輛緊接著一輛開過去,空中的電車線不時爆發出綠閃閃的火花,霓虹電管的光芒像燃燒著的火焰,照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潮水一般的湧來湧去。叮叮的電車鈴聲和亂烘烘的人聲混成一片。徐義德的汽車隨著人群慢慢開到新雅粵菜館,他跳下車子,走進去,裡面廣東臘味的香氣撲鼻而來;上了樓,各色各樣的酒菜香味不斷地飄送過來。他很熟練地走到三樓靠東邊的一個房間,穿著白長衫的服務員打起白布門簾,請他進去。站在裡面迎接他的是馮永祥。徐義德一邊和他握手,一邊說:「這地方倒比較清靜……」

  「鬧中取靜,嗨嗨……」

  徐義德走進去,一眼望見潘信誠坐在圓桌對面,連忙過去握著潘信誠的手:「信老,你早來了。」

  「剛來一會,」五反運動以後,潘信誠第一次出來參加這樣的宴會,見了徐義德,馬上想到朱延年,不禁感慨萬端,意味深長地說,「好久不見了,你好。」

  「你好,」徐義德會意地說,「真的,好久不見了。」

  他們兩個人的感慨立刻傳染了大家,宋其文抹一抹鬍鬚說:「我們好像有多少年不見面了,簡直如同隔世,仔細一想又沒有隔多少時間。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這個啊,」唐仲笙緊坐在潘信誠隔壁,他半邊身子斜靠著窗口,懶懶散散地說,「想起來也很簡單,好不容易才過了『五反』這個關,當然顯得日子長了啊。」

  柳惠光聽到唐仲笙說「好不容易才過了『五反』這個關」,他的面孔立刻繃得緊緊的,好像動過手術的人,見大夫給別的病人開刀,自己就感到悸痛一樣。他輕輕嘆息一聲,露出餘驚猶存的神情,吞吞吐吐地說:「過這關,真不易,諸位過一關,我,我可是過了……五關……」

  「哦!」馮永祥頓時接上去,笑著說,「你老兄,了不起啊,過了五關,那麼,一定斬了六將,老蔡陽的人頭呢?關雲長。」

  柳惠光的面孔紅得像關雲長一樣了。他羞怯地說:「阿永,我對京劇是外行,沒有你的天才,別拿我開玩笑啊。」

  「啥人同你開玩笑?」馮永祥忍住笑。

  徐義德想從柳惠光那裡瞭解一些朱延年的情形,插上來關心地問他:「你們新藥業怎麼要過五關?」

  「不是新藥業,是說我自己。」

  江菊霸坐在柳惠光旁邊,喝了一口茶,輕輕拭了拭紅殷殷的嘴唇,幫助徐義德說:「為啥要過五關,說給大家聽聽。」

  馮永祥立刻把兩隻手舉了起來,大聲地說:「我雙手贊成。」

  大家用渴望的眼光望著柳惠光。他定了定神,右手慢慢撫摩著胸口,順了順氣,又嘆息了一聲,才慢騰騰地說:「這次『五反』互助互評是我生平第一次最困難的事體,自小學到現在,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難題目。『五反』開始,我毫不關心,認為沒啥了不起。市增產節約委員會送來通知,要我到市里交代,我也莫名其妙。店裡情形不瞭解,怎麼交代?心裡一橫,到市里去看看再說。小組會上,聽別人報的違法數字很大,心裡想,怎麼這些人違法這樣重!別人問我:大概是什麼戶?我說,我嘸啥,沒有違法的地方。我是基本守法戶。這種說法,自己還以為很客氣的。我私下問組長怎麼交代,組長就是我們仲笙兄,本來是老朋友啊,可是,這會板起面孔,翻臉不認人,說是要我自己負責。弄得我昏頭昏腦,茫茫然,不知所措,這是頭一關。」

  「這叫做麻痹模糊關。」馮永祥伸出右手的食指指著柳惠光說,「那麼,第二關呢?」

  「第二關,」柳惠光焦慮地搖搖頭,聲調低沉,說,「大組突然點名要我坦白,我真急了,坦白啥呢?勉強在會上交代了一些,大家認為是雞毛蒜皮,很不滿意,大組一轟,轟得我六神無主,渾渾沌沌,更加糊塗起來。回到家裡,兒女也變了樣,個個向我進攻,連我的內人也要我徹底坦白。到店裡,職員不和我談話,他們啥也不說。到了小組,大家批評我是老油條。我這時覺得很落伍,一個人很孤立,走投無路,痛苦極了……」

  江菊霞不等柳惠光說完,搶在馮永祥前面,笑了笑,說:「這叫做緊張害怕關。」

  柳惠光點點頭。馮永祥向江菊霞逗趣地瞪了一眼:「怎麼,我請你來吃飯,你倒搶了我的生意。」「好,」江菊需毫不讓步,她指著柳惠光對馮永祥說,「由你統購包銷。」

  潘宏福站在爸爸背後,指著馮永祥說:「阿永,你壟斷市場?」

  潘信誠兩隻眼睛微微閉著,在聚精會神聽柳惠光過五關的故事,不料宏福從中插嘴,他怕得罪馮永祥,暗中代兒子把話收了回來:「那當然,他是東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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