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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打電話要他送點精品來看看。」

  「是。」

  徐義德挽著林宛芝的手,在草地上走去,兩個人站在中央,向四面眺望。他認為花園很大,有點遼闊空疏的感覺,指著東邊玻璃花房,對她說:「花兒匠到啥地方去哪?怎麼沒看見他?」

  「上街買花籽去了。」

  「哦,」他指著沒有遮攔的一片草地說,「花園裡就是缺少花,滿眼一片綠,太單調了,應該多種點花,調劑調劑。」

  「是呀,我早就給他講了,花房裡的花也太少了。你看,種啥花呢?」

  「種點月季花怎麼樣?」

  「月季花?」她對於花木不太熟悉,不知道種月季花好不好。

  「這是一種四季開花的薔薇,顏色豔麗,香氣馥鬱,有紅的,黃的,白的和紫的很多種;容易栽培,花期很長,經濟實惠……」

  「那我們就種月季吧,種他一大片,又香又好看,真不錯。」

  「不過,要經常侍候她,種的時候,排水要好,不然根子要腐爛的,穴底可以放點骨粉和草木灰當肥料,覆土灌水要充分,好保持水份。發芽的辰光,要把枯枝、弱枝切除;花謝了,要修整一次、再施些肥……」他從花兒匠那裡打聽來的一點知識,全部搬了出來,像個園藝專家似的,慢慢地講給她聽。

  「這麼麻煩,花兒匠一個人忙不過來呀!種別的花吧,省事點。」

  「不,還是種月季好,昨天我和他談了,我可以幫他忙。」「你?」她搖搖頭,不相信他的話,說,「別講風涼話了,整天忙的人影子也看不見,你有工夫在家裡種花?」

  「當然有。」

  「公司裡廠裡不去了嗎?」

  「我去做啥?」他剛才的閒情逸致的神情,給她這麼一問,頓時消逝,不由地生氣了,說,「現在廠裡的事管不了哪,一退補,廠也不是我的哪,反正把這些企業折騰完了就沒事啦。我去也等於不去,不如不去,樂得在家裡享點清福,再去操那份心做啥?閑在家裡沒事,還沒有時間種花嗎?」「這個,」她見他滿臉怒容,不好違拗他,只好順著他說,「種點花也好,——種一輩子嗎?」

  他指著紅色小四方桌上的盆景說:「剛才不是給你約好了,到那些山明水秀的地方去住住,你忘了嗎?」

  「沒有。」她知道他說的是風涼話,不會真的實現的,信口應道,「那我跟你學種花,一道動手……」

  「對,這才是我的好伴侶。」

  老王領著聚寶齋李老闆走到花園裡來了。李老闆一見了徐義德,老遠就拱拱手,笑嘻嘻地大聲叫道:「徐總經理,徐太太,你們好。」

  徐義德和林宛芝迎過來,李老闆接著又說:「好久沒到府上來了,徐總經理又發福了,嘻嘻。」

  「這一向生意好嗎?」徐義德隨便問了一句。

  「別提了,生意清淡的不行,這幾個月來簡直沒做生意。『三反』『五反』,誰買古董?倒是有人賣的,可是買主少得很,連你這樣的老主顧,也很久沒有照顧小號了。」

  「你不來,我到啥地方去買?」

  他想起上次叫老王罵走的狼狽情形,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但他不敢提起,只是抱歉地說:「怕你忙,沒敢來打擾你。」

  「不找你,大概不會來的呢?」

  「哪裡的話,哪裡的話。這兩天我正打算送點精品來給你看看,恰巧老王的電話來了。像你這樣的老主顧,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徐義德剛才在草地站久了,有點累。他坐到椅子上休息。李老闆從東客廳裡拎出一個深灰色的包袱,放在紅色小四方桌上,徵求徐義德意見:「徐總經理,就在這裡看吧。」

  徐義德點點頭,要他坐下來歇一會。他興致勃勃、精神十足,說:「我不累,先打開給你看看……」

  徐義德見他打開包袱,取出一個不等邊的三角形的古物,靠近當中角頂那兒有一個小小的洞眼。徐義德不知道這玩意叫啥名字,又不好意思問他。他輕輕放在桌子上,讚賞不已地說:「這是最近剛收到的商代永餘磬,精極了,徐總經理,你是行家,一看就曉得了。」

  徐義德的眼睛盯著古磬仔細看,自己並不是行家,也不懂商代永餘磬,但給他一捧,又不好露出外行的樣子,卻又未便十分讚賞,怕是贗品,只是對他說:「這個磬,唔,我曉得。」

  李老闆進一步讚揚道:「徐總經理瞭解這是安陽殷墟出土的,故宮的貨色,『雙劍誃古器物圖錄』中曾提到過它。這種編磬一共出土只有二十三個,十七個葉懷特那個美國人盜運到美國去了,中國留下來六個。這是六個當中的一個,可以說是稀世之寶。我真喜愛,別人出多少錢我也不賣,因為徐總經理喜愛,特地讓給你。」

  徐義德聽他說得那麼名貴,有這樣精品放在書房裡,工商界朋友看到一定讚賞不已。他心裡癢癢的,確實想把它留下,可不知道價錢怎麼樣。他不立刻問價錢,徵求林宛芝的意見:「你看怎麼樣?」

  林宛芝對古代物事沒有興趣。她欣賞和愛慕的是現代物質文明。她也不好掃徐義德的興,搖搖頭說:「我是擀面仗吹火——一竅不通。」

  徐義德不好再問下去,眼光對著古磬,默默地一句話不說。聚寶齋李老闆知道徐義德的老脾氣:等他開價。他便委婉地說:「貨色雖然是精品,價錢倒很便宜,因為我收進的不貴,老主顧,不能多賺錢。」

  「多少呢?」徐義德很自然地問。

  「這個數。」他伸出一隻手指來。

  徐義德以為是十萬塊錢,決定買下,但還想殺殺他的價,皺起了眉頭,顯出在考慮的神情,說:「十萬塊錢不能說貴,可是也不便宜呀!……」

  他沒等徐義德說完,慌忙插上去說:「不,是一百萬。」

  徐義德一聽這數位,眉頭皺到一塊去了,馬上改口:「一百萬,也不能說貴。不過,這樣的稀世之寶,要你讓我,有點說不過去呀。我看,你還是留著吧。」

  「只要徐總經理喜歡,價錢倒好說,多一點少一點沒關係,你看著給就是了。」李老闆知道徐一萬的脾氣,古董不論真假,錢多了不行。他希望早點把這個假古董售出。

  徐義德心裡盤算:開價一百萬,總不能出十萬八萬啊。何況這古磬是真是假,自己也看不出來,但從價格上看:不像真的。如果是真的,一百萬太便宜了;要是假的呢,連十萬也太貴了啊。他沒有鑒別能力,也不承認自己是外行,便指著林宛芝對他說:「她的興趣不大,你留著吧。最近有好字畫沒有?」

  「字畫?有,有有。」他一邊把假古磬小心收起,一邊取出一幅畫來,眉飛色舞地大聲說,「這也是精品。你喜歡揚州八怪,恰巧我昨天收進一幅鄭板橋的竹子,你看。」

  他把畫軸交給徐義德,自己慢慢走去,一幅竹子在徐義德的眼前展開了。徐義德對於揚州這個隋唐以來極其繁華的都市是非常嚮往的,乾隆年間八怪的畫更是酷愛,尤其是「得罪罷官」的鄭板橋的畫,見到了就不忍放下,因為他不「曾館於工商家」,」索吾畫,偏不畫,不索我畫,偏要畫」,所以他的畫特別可貴,幾乎見了一幅,徐義德就要買一幅,仿佛也替當時的鹽商出口氣似的。徐義德凝神地欣賞手中這幅墨竹,看過來又看過去。他喃喃自語:「確是鄭板橋的手筆。」

  「徐總經理的眼光真高,一看就看出來了。這幅竹子是鄭板橋的得意之作。你看,筆墨氣韻,畫風放逸,多好。我的見識淺,像這樣好的竹子,不瞞徐總經理說,還是頭一回見到哩。」

  林宛芝聽他們兩個人一來一往在稱讚這幅畫,她也像是行家一樣,在看這幅畫,可是她看不出它好在啥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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