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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二


  馬麗琳穩穩坐在那裡決心要等徐義德回來。門外傳來汽車的喇叭聲,接著徐義德走了進來。朱瑞芳得意地迎上去,說:「你再不回來,客人要走了。」

  徐義德的眼光正注視著林宛芝,看她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料想家裡一定又有不愉快的事體發生了,沒有看見還有客人在,信口問道:「誰?」

  馬麗琳終於等到了徐義德,興奮地說:「我正要走,你回來了,好極哪。」

  「請坐,請坐,」徐義德讓馬麗琳坐下,他自己坐到靠牆的沙發上,說,「這兩天廠裡忙,回來總是晚了。要是曉得你來,該提早回來。你們為啥不打個電話到廠裡來?」

  朱瑞芳很高興聽到他這些話,有意沖著林宛芝說:「唉,剛才倒忘記了。」

  林宛芝把頭轉過去,不願意聽朱瑞芳的話。馬麗琳說:「怎麼好耽誤你的事,我多等一會沒有關係。」她見姊夫這樣熱心的關懷,就直截了當地問,「延年的事,有點眉目嗎?」

  「延年的事,」徐義德望著堊白的屋頂,想了一陣,說,「正在進行。眉目,還難說。」

  「只要姊夫想辦法,一定沒有問題。」

  「這個,這個,」徐義德未置可否,說,「唔……」

  馬麗琳見徐義德答應了,信心更足,問:「姊夫,你說,這兩天會有消息嗎?」

  「這很難說……」

  馬麗琳沒有得到肯定的答覆,憂戚地深深歎了一口氣,哭咽咽地說:「我昨天整整一宿沒有合眼,延年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一想到他關在監牢裡,我就心酸,啥事體也做不下去,連飯也不想吃。他的那些朋友,我也不大熟悉,現在只有靠你了,姊夫。」

  她用手絹擦著潤濕的眼睛。朱瑞芳的眼睛也有點潤濕了,對徐義德說:「義德,你不幫忙,再也沒有別的路子可走了。」

  徐義德聽她們兩個人哭泣一般的聲音,他沒有別的話好講,只是安慰道:「幫忙,一定幫忙!」

  林宛芝見徐義德滿口答應,大聲叫道:「老王,老王!」

  老王應聲走進了客廳。林宛芝生氣地質問道:「老爺回來這麼久了,為啥不泡茶來?你不曉得老爺累了一天,也該喝杯茶休息休息。」

  「正要泡茶。」老王識相地退了出去。

  老王走出去沒有一會工夫,就送來一杯清香撲鼻的綠茶。

  徐義德捧著茶杯細細地品著,有意避開馬麗琳的眼光。

  馬麗琳不怕徐義德和林宛芝的冷淡,想起童進談的店裡債戶情形,忍不住提了出來:「姊夫,還有樁事體……」

  「啥事體?」徐義德警惕地問。

  「就是信通銀行的那筆質押借款……」

  徐義德已經從金懋廉那裡知道這筆假藥質押借款的事,但他擺出完全不知道這回事的神情,問:「既然是質押借款,那麼,一定有貨物押在銀行裡,有啥問題呢?」

  「貨物是假的,給銀行查出來了。」

  「哦?這筆款子有多少錢?」他認真地問。

  「聽店裡夥計說,是一億五,信通銀行派人到店裡去,逼著追還,不然要告到法院去。可憐延年一件事還沒完,怎麼經得起又發生這樣的事呢?」

  朱瑞芳兀自吃了一驚。她不滿意馬麗琳把弟弟的醜事當著林宛芝她們的面說出來。她沉著地幫了一句腔:「那是啊!」

  「金懋廉和姊夫是好朋友,老交情,希望姊夫給他說一聲,不要到法院去告,等延年出來,還他就是了。」

  「唉,這事難啊,」徐義德歎了一口氣,蹙著眉頭說,「你不曉得,銀行裡朋友只認鈔票不認人,他們吃慣別人的,怎麼肯吃虧?」

  馬麗琳愣了一陣,央求道:「能不能請求他們緩兩天,我們想想辦法看,說不定這一兩天延年出來,事體就好辦了。」

  「說,當然可以給他說,就是怕人家不答應。」

  馬麗琳聽了這話,像是滿天烏雲中忽然出現了一絲金黃色的陽光,巴結地說:「只要姊夫出面去說,我看,人家不會不答應的。金懋廉不買朱延年的賬,難道還不給姊夫一個面子?」

  「義德,」朱瑞芳插進來說,「金懋廉這個人情落得做。朱延年已經關在監牢裡,他告到法院去,也還不了錢,何必這樣逼人呢!」

  「照我看,」徐義德心中篤定,不慌不忙地說,「讓他告到法院也沒啥了不起。常言說的好,虱多不癢,債多不愁。福佑欠的債也不止信通一家,乾脆讓大家去告,也增加不了延年多少罪過……」

  林宛芝馬上附和:「這個道理對,讓他們告去,怕啥!反正出了事,求人情也沒有用處。」

  馬麗琳心中亂得像麻似的,沒有注意林宛芝話裡的話,聽徐義德提到福佑欠的債,不止信通一家,頓時想到那些小戶,逼得不能過門,順口接上去說:「姊夫講的倒也是的,福佑的債戶確是不少……」

  「是呀,是呀……」徐義德怕她再拉扯到別的問題上,低頭喝了一口茶,一邊含含糊糊地應了兩聲。

  「大戶倒好辦,最麻煩的是那些小戶,今天一早就到店裡去,等著要錢,不給不走。」馬麗琳說到這裡,用著懇求的聲音說,「這個非還不行,今天店裡的夥計到我家裡來商量,想了一個辦法……」

  「啥辦法?」朱瑞芳關心地問。

  「還是信通銀行,福佑和他們往來有專用支票,可以透支款子。想透支一點錢,還還零星債戶。銀行一塊錢也不肯透支。這個戶頭是姊夫擔保的,絕對少不了他們的。這樁事體,請姊夫和金懋廉說一聲。」

  「這個嗎……」

  徐義德抬起頭來,很久很久沒有說下去,他用肥胖的食指輕輕敲著淡藍色的磁茶杯,仿佛在領受綠茶的香味,不勝感慨地說:「銀行界的朋友最難交不過了。剛才不是告訴你,他們只認鈔票,不認人嗎?延年出了事,就一塊錢也不肯透支,實在是不講交情,太不夠朋友了。我這個保也不頂事,簡直叫人生氣,以後別給他們往來。」

  「姊夫,你可以不可以……」

  馬麗琳不知趣地講下去,想向姊夫借點錢。徐義德不等她說完,立刻打斷她的話,怨天尤人地嘆息了一聲,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大有大難,小有小難。滬江廠要退補四十多億,還沒有個眉目哩。」

  他看了看手錶說:「哎喲,時間到了,今天晚上余靜同志約我談話哩。」

  徐義德講完話,不等馬麗琳開口,迅速站了起來,走到客廳,大聲叫道:「老王,快準備車子。」

  【第三部 第五章】

  勇複基手裡拿著一張信通銀行的支票走進工會辦公室,他看見大家圍著鐘珮文在談話,立刻退到門外站著,對趙得寶說:「你們有事體,我等會來。」

  「有啥事體?」趙得寶走過來問他。

  「沒啥,沒啥,」勇複基一再彎著身子謙讓地說,「你們談好了,我,我等會再來。」

  大家回過頭來望著他。譚招弟看見他怯生生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說:「怕啥,有事體進來說好了。」

  勇複基給她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但也不敢冒昧逕自跑進去,他仍然站在門口沒動,向大家望望了一眼,說:「可以進來嗎?」

  「當然可以,」趙得寶向他招手,說,「來吧來吧,啥事體?」

  勇複基走到趙得寶面前,一字一句慢慢地說:「今天廠裡需要點頭寸,想到銀行裡取一億元,請你打個圖章。」他說完話把支票送到趙得寶手裡。

  趙得寶拿著支票朝勇複基渾身上下打量一番,有點莫名其妙,懷疑地問他:「是不是跑錯了地方?」

  「沒有,沒有。」勇複基慌忙搖頭。

  「我看你跑錯了,」趙得寶說,「開支票,打圖章是梅廠長的事,該找他去呀。」

  「是他叫我來的。」

  勇複基這句話引起大家的注意,鐘珮文盯著支票,驚奇地問:「他叫你來的?」

  「可不是麼,他說資方要接受工人階級的領導和監督……」

  「這話一點也不錯啊。」譚招弟插上去說。

  「趙得寶同志,快點打吧,」勇複基央求道,「等著頭寸用哩。」

  「這樁事體,」趙得寶沒有把握,他扶著餘靜的辦公桌角說,「等余靜同志下午來了再說。」

  「等不及啊,上午等著要,快點打吧。」

  「打就打吧,」譚招弟對趙得寶說,「工人階級是要領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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