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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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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媽媽的規勸,怕給家裡發覺,趕緊回家,不露痕跡地蹲在書房裡,聽聽收音機。老王他們知道了,也不敢對二太太說。徐守仁事先關照過了,誰敢洩露?頭一兩回,不但家裡人沒有發覺,連外邊的朋友,像樓文龍那些人,也沒有發覺;後來終於叫樓文龍看見了,一把抓住他,要他下場。他不肯。但是站在溜冰場旁邊,哪裡容得他做主,樓文龍和幾個人過來,三拖兩拖,給他綁上冰鞋,順著人流,在水門汀上轟轟地溜開了。他身上沒有帶錢,樓文龍拍拍胸脯說:「別怕,算兄弟我的,我做東。」 真的不用他花一個錢,溜了冰以後,吃得飽飽的,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裡,倒在床上就睡覺了。 第二天下午,他又溜出去了。樓文龍帶他到「五層樓」去玩;請了三次客以後,向他開口了:「老弟,」樓文龍指著自己胸脯,把大拇指一翹,說,「怎麼老是吃我的,我喝西北風?你是有名的小開,也該拿點鈔票出來,大家花花!」 徐守仁給他一提,確實感到有些慚愧,臉蛋兒紅紅的,眼睛一轉動,打定了主意,昂著頭說:「一句閒話,明朝會。」 第二天果然是徐守仁大請客。他向媽媽要了一筆錢。錢一到徐守仁的手,仿佛是水一般,很快就流走了。他現在已經完全恢復過去的浪蕩生活,一天不出去,那日子就怎麼也過不下去。她對他唯一的辦法,便是在錢上面控制他。沒有錢,出去也沒有用。他從家裡偷點物事去變賣吧,那比過去要困難的多;媽媽值錢的物事都上了鎖。林宛芝她們值錢物事也看管得緊,很難找到機會下手。徐守仁最有把握的辦法,還是向媽媽伸手。媽媽不給,他一個勁要,最後總是媽媽讓步,當然數目方面是不會完全滿足他的。今天,他換了一個嶄新的辦法,活像一個土匪似的,用槍對著媽媽。 媽媽嚇得連忙後退了一步,她想不到自己的兒子變到這步田地,驚愕地圓睜著兩隻眼睛:「你發瘋嗎?」 「沒有。」他的態度非常鎮靜,口氣十分自然。 「那,那你快把槍放下!」她望著他右手的黑烏烏的小手槍,臉色有點發青了。 「拿鈔票來!」他伸出手去。 「有這樣的事嗎?兒子拿槍對著媽媽。你越是這樣威脅,」 她把眼睛一瞪,說:「越不給你錢。」 「你給不給?」 他走上一步,槍口就對著她的胸膛。 「你,你……」她兩隻眼睛鼓得大大的,仿佛要從眼眶裡跳出來似的,把胸脯一挺,說:「你打死我好了,就是不給你!」 她估計這樣一來,他可能讓步了。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不但沒有絲毫讓步,而且態度更加堅決,把右手伸出來,大聲地:「真的不給?」 「真的不給!」她咬著牙,氣憤地說。 「我開槍了……」 她聽了這話,立刻閃開身子,靠在牆角上,臉上肌肉繃得很緊,面孔完全變得鐵青了,不禁失口大聲叫道,聲音有些顫抖:「老王,救……」 叫到「救」字,她住嘴了,「命」沒有叫出來。她怕上上下下的人都聽見,這些醜事叫大太太和林宛芝她們知道,傳揚出去,自己沒臉見人。剛才要制服徐守仁的想法倏地消逝得乾乾淨淨。她做母親的尊嚴雖然沒有改變,可是口氣卻溫和得多了,聲音也低了,流露出祈求的神情,說:「要錢,好好要,我沒聽說兒子拿著槍逼媽媽要錢的。」 「你不給麼。」他站在那裡兀自不動,不服氣地說。 「過去給你的錢還少嗎?給你多少,你就花多少,沒一個底。給你錢可以的,你要聽我的話:不要到外邊去胡鬧。」 他知道媽媽已經答應給他錢了,心裡篤定。他裝出很乖的樣子,小聲地說:「我聽你的話就是了。」 媽媽聽到這句話滿意了,臉上的肌肉也放鬆了一些,問他:「要多少呢?」 「兩百萬。」 「為啥要這麼多?不行。」 「答應不答應?」 他的口氣又硬了,聲音也高了,右手把手槍對著媽媽動了動,她沒有辦法,只好屈服了。 「那你要省著花。」 「唔。」他點了點頭。 他從媽媽手裡接過兩百萬元的鈔票,馬上把手槍往沙發上一扔,數了數鈔票,就放到小褲腳管西裝褲子屁股後面的口袋裡去。在他數鈔票的辰光,媽媽偷偷地走到沙發旁邊,敏捷地把手槍拿過來。她想把它收藏起來,別讓他在外邊鬧出人命案子來,也不給他弄來威脅自己。等她把手槍拿到手之後,她愣住了,生氣地問他:「這是啥槍?」 「木頭的。」他笑了笑,輕鬆地說。 她剛才太緊張,沒有看清楚,便信以為真,嚇得講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給他一說,她再仔細一看:果然是木頭做的,又和真的一模一樣。她又氣又好笑,膽子大了,走到他面前,氣呼呼地質問:「你從哪里弄來這個假槍?」 「從……」他差點照實說出是樓文龍給他的,怕媽媽追問,便改口說,「從外面買來的。」 「你為啥要用假槍嚇你媽媽?」 「和你鬧著白相的。」他擠一擠眼睛,聳聳肩膀,說。 「性命交關的事體也好鬧著白相?」她生氣地把手槍往地上一扔,說:「簡直是沒上沒下!」 他彎下腰來,撿起手槍,擦擦乾淨,得意地吹著口哨,想走了。媽媽叫住了他:「站住,你以後還這樣胡鬧嗎?」 「不啦,不啦。」他輕率地搖搖頭。 「給了你錢,不准出去胡作非為,今天給我好好在家裡念書。」 「O·K。」他把手一揚。 她跟他一道走出臥房的門,怕他再溜出去。他見媽媽跟著走,有意把腳步放慢,留在媽媽的背後,走一步停一步。媽媽在樓梯那裡遇見了馬麗琳,他縮回去了,沒有跟著下樓來。馬麗琳迎上去,親熱地攙著朱瑞芳的手,一同走進了客廳。朱瑞芳問她:「你啥辰光來的?」 「剛來一歇……」 「我還不曉得你來了哩。老王沒有告訴我,累你等了。」 「沒啥,和她們談了一會。」 馬麗琳的眼光對著大太太和林宛芝。朱瑞芳見她們兩個人靜靜地坐在那裡,心裡盤算剛才在樓上大聲叫喚,不知道她們聽見了沒有,看林宛芝一臉得意的神情,仿佛是聽見了,可是大太太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又好像沒有聽見。她故做不知地把馬麗琳拉在自己身邊坐下,說:「我正想去看你,打聽打聽延年的事,恰巧你來了,那再好也沒有了。」 朱瑞芳看到馬麗琳就想起弟弟,心裡一陣難過,差點要流出眼淚來,用手絹拭了拭眼角,忍受著陣陣難過,想打聽朱延年究竟為啥給抓進去,看到大太太和林宛芝在旁邊,便沒有問。只是說:「他有消息嗎?」 馬麗琳黯然地搖搖頭:「到現在還沒有見過面呢……」 「哦……」朱瑞芳茫茫然向客廳四面望望,像是在尋找朱延年的影蹤,看了一陣,啥也沒有找到,失望地深深嘆息了一聲。 「這回要靠姊夫幫忙了。」馬麗琳說。 「那還用說。」 林宛芝的眼光立刻注視著朱瑞芳。徐守仁站在樓梯上,窺見媽媽在客廳裡和舅母談心,他悄悄下了樓,閃的一下,溜了出去,誰也沒有看見他。 馬麗琳的臉上漾開了笑紋,充滿信心地說:「只要姊夫肯幫忙,就十拿九穩了。」 「也不能這麼說,要看進行的怎麼樣。」朱瑞芳怕傷馬麗琳的心,又補了一句,「當然希望能成功。」 馬麗琳認為這是姐姐客氣。她知道,在舞場裡,只要大班一句話,沒有事體辦不通的。她樂觀地說:「一定行的。」 大太太把兩隻手放在胸前,輕輕搖了搖頭,說:「難說啊,這會的事體。」 馬麗琳覺得大太太的話裡有因,懷疑地問:「姊夫出去給延年活動,有消息嗎?」 「他一早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不曉得活動得怎麼樣。」朱瑞芳說。 「哦,」馬麗琳稍微定心了一點,原來大太太的話沒有根據。她關心地問,「姊夫今天回來吃晚飯嗎?」 「出去的辰光,講回來吃晚飯的。」朱瑞芳說,「大概該回來了。」 林宛芝插上來說:「他的事很難講,說回來吃飯,常常不回來。誰曉得他今天啥辰光回來。」 朱瑞芳肯定地說:「他給我說,今天一定回來吃飯的……」 林宛芝立刻打斷朱瑞芳的話,說:「他也給我說,今天可能不回來吃飯,說晚上還有事體哩。」 「啊!」大太太莫名其妙了。她不知道究竟誰說的對了,看馬麗琳很急,同情地說,「你等著吧,他反正要回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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