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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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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得寶給勇複基逼得沒有辦法,加上譚招弟一慫恿,只好在支票上打了個工會圖章。勇複基拿著支票滿意地走了出去。譚招弟臉上漾開了興奮而又得意的笑紋,對大家說:「這才像個樣子麼。過去人家講國家是工人階級領導的,我就看不出來。我覺得廠是老闆領導的,那辰光,老闆神氣活現,指手畫腳,聽老闆的命令,東跑西走。『五反』以後,才認識到真是由我們工人階級領導的,酸辣湯不把支票拿到工會來打圖章哪能行呢?以後我們當主人了,事事要過問。」 譚招弟轉過臉來對趙得寶說:「老趙,你是我們的頭,領導要有氣魄,膽子放大些,幹吧,別怕!」 「不是我膽子小,這個事體大,我拿不准,等余靜同志回來還要商量商量。」 梅佐賢看到勇複基拿來的支票,上面蓋著工會鮮紅的圖章,嘴上立刻浮著微笑,馬上把這消息告訴了徐義德。徐義德在電話裡給他談了一陣。他連連稱是,掛了電話,在辦公室又踱了一陣方步,打開辦公桌的抽屜,拿了兩張航空紙,很有把握地咳嗽了一聲,帶著勇複基下樓,向工會辦公室走去。 剛才在工會辦公室的人還沒有走散,並且多了一個秦媽媽,她來找餘靜的。 梅佐賢走進來,向每一個同志都點頭打了招呼,恭恭敬敬地說:「正好,你們都在,有點小事體,要向工會請示。」 譚招弟見梅廠長這個謙虛神情,心裡舒暢了,以為梅廠長和往常不一樣了。她心裡想:工人階級真正有了領導權啦。趙得寶對梅廠長卻是另一種看法,感到他矯揉造作,很不自然,便直截了當對他說:「別客氣,有啥事體,說吧。」 梅佐賢頓時感到身上給刺痛了似的,長長臉龐上的笑容迅速地消逝了,不敢再說客氣話,語調卻仍然很遲緩,顯得十分老練,而又沉著:「總經理覺得我們廠裡缺勤率太高,影響生產,最近想出了一個鼓勵的辦法,來解決這方面問題,曾和少數職工交換過意見,認為切實可行。總經理要我向工會請示以後,再辦……」梅廠長把手裡的航空紙遞給趙得寶,說, 「就是這個滬江紗廠升工辦法草案,請你先看看,再談。」 梅廠長見譚招弟她們向趙得寶跟前靠去,他馬上把手裡另外一份遞給譚招弟,說:「這個辦法和工人同志關係太大了,這裡還有一份,請你們看,也請你們指示指示。」 譚招弟好奇地接過來,交給鐘珮文。秦媽媽她們都走到鐘珮文身邊,聽他念: 為了克服過去缺勤率太高現象,鼓勵職工積極參加生產,特訂出升工辦法如下: 一、半個月不請假者(病假不在內),升一個半工; 二、一個月不請假者,升三工; 三、半年不請假者,升二十四工; 四、一年不請假者,升七十二工。 上述辦法,經勞資雙方協商同意後,立即生效,認真實行。 譚招弟聽完了,一對眼睛還是出神地盯著那張薄薄的航空紙。她心裡想:這個辦法多好呀,一年不請假,可以多拿兩個多號頭的工資哩。總經理和廠長這回真的轉變啦,給工人動腦筋哪。 梅佐賢等大家看完了,他歪過頭去,徵求趙得寶意見:「怎麼樣?趙同志。」 「這個……」趙得寶毫無思想準備,他摸不清為啥資方突然提出這個辦法,而且還和少數職工交換過意見,是啥意圖呢?他望著那張紙發愣,沒有說下去。 梅佐賢事先確實和少數職工交換過意見,並且得到職工的擁護,比如說現在站在梅佐賢右後方的勇複基吧,他看了這個辦法以後,心裡十分擁護。他交出徐義德的暗賬之後,心裡忐忑不安,怎麼也定不下來,既不敢接近資方,怕喪失立場;又不敢接近勞方,怕總經理不滿。反過來,他也不敢疏遠雙方。尤其是想到每月暗貼沒有了,帳面上也不能耍花招,單靠那點薪水,維持目前每月的開銷是困難的。他要想法增加一點收入。 他的收支總要想法軋平的,正如他對勞資雙方的關係一樣,也要軋平的。前天梅佐賢找他談起這件事,心裡自然滿意極了,這樣今後增加收入,可以彌補彌補家用。但他不知道能不能實現,只表示沒有意見。梅佐賢見趙得寶沒有說下去,別的人也沒有做聲,他暗示地望了勇複基一眼。勇複基馬上低下頭去,退後了一步。梅佐賢看局面有點僵,旋即抓住勇複基,說:「你不贊成這個辦法嗎?把你的意見說給大家聽聽。」 勇複基不得不抬起頭來,站在原來地方,望了趙得寶一眼,見他嘴緊緊閉著,皺著眉頭在想,摸不清他的意見是贊成還是反對。勇複基站在梅佐賢和趙得寶之間,很難說話,更糟糕的是又不得不說話。他後悔不該跟梅廠長一道再到工會來。現在來了,卻沒有辦法走開了。他只得吞吞吐吐地說:「這個辦法,哎,是的,這個辦法倒不錯。趙同志,你說呢?」 趙得寶沒料到勇複基把問題推到他身上,沒有正面回答勇複基,卻說:「大家談談吧。」 「趙同志的話對極了,」梅佐賢笑嘻嘻地掃了大家一眼,和藹地說,「請各位工人同志指教指教。」 譚招弟頭一個開口了:「只要廠方認真實行,我們工人當然不反對,可不要說話不算話,別實行了兩天,又不實行了。」 「那不會,那不會,」梅佐賢再三聲明,說,「經過『五反』,資方一定講信用,說辦就辦。只要工會同意,絕對實行到底。」 「只要講信用,就好了。」 梅佐賢向譚招弟拍胸脯,保證道:「我們開工廠的人,特別要講信用,這一點,請你放心好了。」他的眼光掃到鐘珮文身上,說「小鐘同志,你的意見呢?你是文教委員,這事體要勞神多在工人同志當中宣傳宣傳哩。」 「我?」鐘珮文愣住了。 「是的,請你發表高見。」 「高見,我沒有。」鐘珮文微笑地說,「低見倒有一點……」 「啥意見都很好。」梅佐賢一步也不放鬆。 「這當然也是一個辦法,」鐘珮文想起今天在車間看到的標語,說,「工人也有這個要求。」 趙得寶吃了一驚,問道:「工人有啥要求?」 「要求增加工資。」 「啊!」趙得寶問自己:誰提出這個要求? 「今天在筒搖間裡,我看到幾條新標語,」鐘珮文用右手食指敲了敲太陽穴,回憶地說,「是一首打油詩:生產先搞好,福利慢慢叫,講來又說去,一套老油條。詩寫的不錯,不曉得是哪個寫的。譚招弟,你曉得珮?」 譚招弟給他一問,臉上立刻飄浮起兩朵紅雲,她愣了一下,說:「啥人曉得。」 這首詩是陶阿毛鼓動筒搖間工人的集體創作,昨天夜裡在班上湊的,最後一句是譚招弟想起來的。陶阿毛對她表示十分敬佩,認為她想的好,寫的好,可以貼到牆上讓大家看看,也反映一下工人的要求。譚招弟給他捧得熱呼呼的,真的貼到牆上,今天一早便在車間傳開了。 「你是筒搖間的傳聲筒,」鐘珮文不放過她,頂了她一句,說,「你會不曉得!」 「不曉得,就是不曉得,」譚招弟怕他糾纏下去,加了一句,「少嚕蘇!」 梅佐賢插上來打圓場,說:「不管誰寫的,反正工人有這個要求。我們也早聽說了,工人想增加工資。我們這個升工辦法,也是滿足工人的要求。 你們說,這個辦法好嗎?」 鐘珮文很想頂譚招弟幾句,可是想到她天不怕地不怕,有事當面開銷,別在酸辣湯面前給自己下不了臺,他忍下了這口氣。譚招弟頂回鐘珮文,想起陶阿毛對她說升工好的理由,勁頭更足,興致勃勃地說:「當然好啦,升工,啥人不願意?」 「是啊,」梅佐賢順著她說,「我曉得沒人反對的。」 勇複基心裡稍微安定了,因為譚招弟她們也贊成。梅佐賢等了一歇,見沒有人說話,進一步催趙得寶:「沒人反對,那就算勞資雙方同意,明天實行吧。」 趙得寶望瞭望大家,沒有回答梅佐賢,在考慮這個問題怎麼處理。秦媽媽一直沒開口,她在想:為啥酸辣湯提出升工辦法?急著逼工會同意,這裡頭有啥花招?得小心點。資本家不會有好心腸的。她走上一步,對梅佐賢說:「你不能武斷說沒人反對。雖說工人要求加工資,可是,哪種加法,要討論討論。升工辦法,我還是頭一回聽說哩,也要討論討論。」秦媽媽一邊說,趙得寶一邊暗暗點頭。等她說完了,他主意也拿定了,接上去說:「這樁事體不能決定,等余靜同志回來再談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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