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二〇〇


  台下的人高聲回應:「對!夏世富要和朱延年劃清界限!」

  夏世富坐在那時,以為已經過了關,沒人注意他了。他沒想到童進注意到他。他沒法再隱藏,也不敢站出來,要是腳底下有個洞,他真想鑽下去。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來了,擔心這回可過不了關啦,再上臺發言,不能盡談小事不談大事了。大事,朱延年就站在旁邊呀,哪能好開口呢?

  真是左右做人難,他的眼光向朱延年求救。

  朱延年咬了咬嘴唇,臉色有點兒發青。他果斷地走到黃仲林面前,深深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很誠懇地向黃仲林要求道:「黃隊長,我請求下去向你個人坦白。」

  「真的嗎?」

  「絕不說半句假話。」

  「只要坦白交代,在啥地方都行。」

  「謝謝黃隊長。」

  黃仲林說明朱延年準備坦白交代,宣佈散會。辦公室的空氣頓時松下來,大家的眼睛狠狠地盯著朱延年,仿佛說:看你這一次敢不坦白!葉積善被黃仲林叫到面前去談了兩句。葉積善連忙走到馬麗琳面前,說:「我們談談好不好?」

  「有啥不好?」馬麗琳反問了一句。

  「來吧。」

  他和馬麗琳兩個人走到經理室去。她一走進去,順便把門關上。他立刻想起童進那天晚上在她家的情形,神經頓時緊張起來,警惕地說:「不用關門,開著門談一樣……」

  正好童進推門進來,門敞開著。葉積善要馬麗琳坐下,同時約童進一道談。他想了想怎麼開頭,過了一會,開門見山地說:「剛才會上揭發的那些事,你都聽到了嗎?」

  「聽到了。」

  「朱延年做的壞事可多呢,你也上了他的當。」

  「是呀,我從前不曉得他這麼壞啊,我當初還以為他是有錢的大闊佬哩。」馬麗琳想起當舞女積蓄的一些錢都叫朱延年左騙右騙花光了,有點心酸。

  「你想想看,你該怎麼做?」

  「我怎麼做呢?」馬麗琳反問自己,得不到回答,便央求道,「你告訴我,我一定做。」

  童進說:「葉積善同志不是要你自己想嗎?你自己做的事不曉得嗎?」

  馬麗琳臉唰的一下緋紅了,她羞澀地低下頭去,暗示地說:「有些事體我已經說過了,還要說嗎?」

  童進懂得她指的啥,說:「說過的事,就不要再說了,沒有說過的事,快說出來。」

  馬麗琳認真地想了想,下了決心,說:「他是奸商。他不坦白,我就和他離婚。我不要他,這個決心是有的。我反正還年青……」

  「單有這個決心不夠,」葉積善同情地看了她一下,說,「還要立功。」

  「哪能立功呢?」馬麗琳不解地望著葉積善。她想:下了這麼大的決心還不夠嗎?

  「有啥法子叫他坦白?」葉積善說,「你能想辦法叫他坦白,你就算立功了。」

  她無可奈何地瞪著眼睛,說:「這我沒有辦法呀,你曉得,朱延年可厲害哩。」「你曉得他的事體很多,」葉積善鼓勵她道,「你又聰明,你一定有辦法。」

  「不。他啥事體也不告訴我。他這個人門檻精來兮,拿我當小孩子看待,高興辰光,帶點巧克力精回來,從來不給我談正經。不高興就給我眼色看。」

  童進搖搖頭,嘴上浮著一個不信任的微笑,說:「你真的一點不曉得嗎?」

  馬麗琳從童進的微笑裡知道他一定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了,她臉上熱辣辣的,接連否認道:「真的一點不曉得。」

  「你想想看,」葉積善說,「你立了功,對朱延年也好呀。」

  馬麗琳歪著頭,皺起淡淡的長眉毛,努力回憶和朱延年認識的經過,卻怎麼也想不起朱延年有啥五毒不法行為。今天會上聽到的,在馬麗琳來說,都是新鮮事。她像是墜入朱延年迷人的陷阱裡,過去一直糊裡糊塗過日子,今天才算是撥開雲霧,看清了朱延年的猙獰面目。她有點恨朱延年,一想起朱延年待她不錯,賺了錢都花在家庭的費用上,又有點憐憫他。但聽到會上大家揭發的壞事,都罵他是不法的資本家,又不敢同情他。她心裡這種複雜的情緒,使得她的思路亂了,像是一把沒有頭緒的亂絲,不知從何想起。她苦惱地說:「我實實在在不曉得呀!我心裡亂得很,讓我回去吧。」

  「那你先回去也好,我們再談吧。」

  馬麗琳無精打采地點點頭。童進等她走出去,自己就找黃隊長去彙報。

  散會以後,黃仲林和朱延年一同走進了X光部。黃仲林坐在轉椅上,朱延年坐在他左側面的一張椅子上。下午的陽光從窗外射來,屋子裡顯得有點悶熱。黃仲林拿出小筆記本和新民牌自來水筆,說:「你說要向我個人坦白,現在說吧。」

  黃仲林拿著筆,準備記。

  朱延年回過頭去看看門外邊有沒有人,他怕童進站在外邊,又怕黃仲林把夏世富找來。黃仲林以為他是怕別人聽去,便安慰他:「說吧,沒有人來的。」

  黃仲林把門關上。

  「好,我說。」朱延年像是早就準備好了似的,不假思索地說,「我坦白:上海解放前,我開過五萬多支盤尼西林的拋空帳單,這是盜竊國家資財的行為;去年小號的營業發展,單拿六月份來說,營業額就是三十六個億,賺了不少錢,這是暴利……」朱延年一條條說下去,一共說了五條,最後說:「在我們新藥業當中有個舊習慣,常常在風月場中談生意,我為了做生意,也難免參加參加,這是腐化墮落,是舊社會的壞作風。今後我要痛改前非,改造思想,做一個新社會的新人物,這點,我在這裡一併交代。」

  黃仲林聽朱延年說的牛頭不對馬嘴,幾次想打斷他的話,都忍耐下來,看他究竟說到啥地方去。等朱延年一說完,他實在忍耐不住了,板著面孔質問朱延年:「你和我開玩笑嗎?」

  「豈敢,豈敢!」朱延年彬彬有禮地欠欠身子。

  「那你為啥不老實?」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解放前的事,不屬於『五反』範圍以內,國家也沒有限制每家商號做多少營業額,你不曉得嗎?」

  「這個,這個……」朱延年很焦急地抓自己的頭皮,做出好像完全不知道的神情。

  「這不是坦白交代……」

  「請指教指教。」

  黃仲林一雙眼睛一個勁盯著朱延年,按捺住心頭的怒火,竭力保持平靜,說:「那你為啥不說?」

  朱延年嘻著嘴,毫不在乎地說:「請黃隊長栽培栽培。」

  「啥栽培,」黃仲林氣呼呼地站了起來,大聲說,「老老實實快把你的五毒罪行坦白交代出來。」

  朱延年臉上的笑容雖然消逝了,態度卻從容不迫,奇怪地問道:「啥五毒罪行?」

  黃仲林指著他的面孔說:「盜竊國家資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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