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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除了解放前開過五萬多支盤尼西林的拋空帳單以外,小號裡沒有敵偽財產,也沒有到國家倉庫裡偷過東西。」

  「製造過假藥賣給國家嗎?」

  「那怎麼敢,」朱延年心頭一驚,但旋即鎮定下來,慢慢地說,「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新藥業。」

  「行賄幹部呢?」

  「曾經行賄過……」

  黃仲林見朱延年承認這一條,他想從這個缺口擴大開去,別的問題可能陸續交代出來,認為自己應該更有耐心才行。他坐了下去,冷靜地說:「講吧。」

  「幹部不要,又退回來了。」

  「你,你……」黃仲林盯著朱延年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氣得說不出話來。

  朱延年一點也不生氣,反而勸黃仲林:「黃隊長,有話慢慢說,不要急……」

  黃仲林發覺朱延年在玩弄自己,深深地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他不能讓朱延年再耍花招,立刻打斷他的話,斬釘截鐵地說:「你坦白不坦白?」

  「不是已經坦白了嗎?」

  「你不說老實話。」

  朱延年沉著地說:「句句是實話。」

  「你不要嘴上說的好聽,要有內容,要有行動表現出來。」

  「那麼,這樣好了:所有福佑藥房的資財,我願意完全交給政府處理,政府要罰多少就罰多少,並且希望政府加倍罰我,罰的越多越好。我這樣的行動總夠了吧?言行一致了吧?」朱延年說完話,冷冷輕笑一聲。他剛才在會上早就拿定了主意:他是空著兩隻手穿著一件藍布大褂走進上海灘的,憑他的本事,創辦起這番事業。他經過不知道多少風險,都安然度過,跌倒啦又站起,福佑這塊牌子在新藥業總算有了地位。他並不懼怕黃仲林這個年青小夥子,只是人民政府太厲害,發動群眾,想挖他的老根。

  看到童進要夏世富再上臺揭發他,他怕夏世富頂不住,把事體暴露,來了個緩兵之計:要求向黃仲林個人坦白交代。黃仲林果然中了他的計。他想起在上海灘上所做所為,特別是上海解放後這幾年,人民政府任何一個人只要擦一根洋火都可以把他燒死,何況除了黃仲林,還有意進他們幫忙哩。反正是死,於是下決心不坦白。不管你有啥人證物證,統統給你一個不認帳。不怕你黃仲林三頭六臂,也奈何不了朱延年。他想:頂多也不過是空著兩隻手穿起藍布大褂離開這十裡洋場,黃仲林不能叫他有更大的損失。他和黃仲林敷衍一陣,就提出這幾句話,瞧你黃仲林有本事拿出顏色來看看。

  黃仲林聽了他這幾句話,立刻氣的臉紅脖子粗,幾乎要跳了起來,繼而一想:這樣急躁,不是向朱延年示弱嗎?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心平氣和地說:「你別亂說!政府不要你的資財,要你交代五毒罪行。」

  「我已經交代了。」

  「你沒有……」

  「怎麼沒有?」朱延年抬起頭來故意想了想,說,「那這樣好了,我聽說有的廠店檢查隊發動職工檢舉,他們檢舉的材料,資方都承認了。我也願意這樣做,歡迎你們檢舉。你們檢舉出來的,我一定承認,並且希望你們多多的罰我。」

  「你這個態度就是不老實。」

  「哪能不老實呢?」

  「你自己為啥不交代?」

  「我曉得的都交代了,我不曉得的,哪能交代呢?」朱延年有意搔頭皮,裝出很苦惱的樣子,說,「黃隊長,你不是叫我為難嗎?」

  「你自己做的壞事不曉得?」

  「我曉得的都講了。要我再講,我只好亂講。我想,這恐怕不符合政府的『五反』政策吧。」

  「誰叫你亂講的?」

  「我掏出良心來說,我實在沒有隱瞞的了。要是有的話,殺我的頭好了。」朱延年伸出右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個殺的姿勢。

  童進從馬麗琳那兒走到X光部來,一進門,見朱延年做殺頭的姿勢,不知道出了啥事體,他連忙退出門外,愣著兩隻眼睛站著。

  「不要把話講的太絕了,」黃仲林不慌不忙地說,「有頭比沒有頭好!」

  「那當然,黃隊長說的再對也沒有了,啥人不希望有個頭呢?」朱延年見童進站在門口,恨不能從眼睛裡跳出兩隻手把童進抓來,一刀把他的頭砍掉。他說:「我也是沒有辦法才說這句話的。」

  「辦法不是沒有,主要看你自己,不要往絕路上走才好!」

  朱延年聽了這句很有分量的話,額角頭突然汗浸浸的,像個木頭人似的站在那裡,啞口無言。

  【第二部 第五十四章】

  禮拜六的夜晚。

  中山公園的水池像是一面鏡子,圓圓的月亮映在池面。池子附近樹旁的幾盞路燈,那圓圓的燈光映在水裡,就像是一個一個小月亮似的,圍繞著池中的月亮。一片一片臃腫的白雲緩緩地移過池面,仿佛是一群老婦,彎著背,一步一步吃力地從月亮前面走過,想把月亮遮住,月亮卻透過雲片的空隙傾瀉下皎潔的光芒。一片白雲和一片白雲連起,如同一條寬大的不規則的帶子,給碧澄澄的天空分成兩半。白雲移過,逐漸消逝在遠方,天空碧澄澄的,月亮顯得分外皎潔。

  鐘珮文一個人獨自站在水池邊,面對著水中的明月發愣。

  他站在那兒已經快半個鐘點了,雖然面對著水池,可是他的眼睛不斷向左右兩邊暗暗望去。水池左邊的柏油路上傳來橐橐的皮鞋聲,在幽靜的園中顯得特別清脆嘹亮。他的耳朵順著聲音的方向聽去,辨別出有人從水池左後方走來的聲音。這更引起他的注意,他退後幾步,坐在草地上,兩手抱著膝蓋,等候那清脆響亮的聲音到水池這裡來。

  清脆的橐橐皮鞋聲從水池的左邊走過,低沉下去,消逝在通向動物園的小橋那邊了。

  鐘珮文失望地從草地上站了起來,又走到池邊,捋起袖子,在月光下看一看手錶,已經八點一刻了,按照約定的時間,整整過了一刻鐘。但在他看來,好像已經足足過了三個鐘頭。

  「這傢伙,忘了嗎?」他問自己,同時又回答自己,「不會的,明明說好了八點鐘在水池邊等候麼?哪能會忘呢?」

  鐘珮文第一次給管秀芬寫信沒有得到答覆,他並沒有灰心。最近他編「五反」鬥爭的黑板報經常和她有往來,問她意見呀,約她寫稿呀……起初她不願意寫,推說沒有文化。拗不過他再三再四的請求,她寫了一篇。他仔細給她修改,第二天就登在黑板報上。她看見了又害羞又喜歡。早幾天,他又寫了一封短信給她,約她今天晚上八點鐘到中山公園去玩。她沒有答覆。昨天在路上碰到,他當面問她,她點點頭,啥也沒有說,便飛一般地跑了。

  他怕誤事,七點三刻就站在池邊守候了。他氣憤地說:「拿我開玩笑?不來?那明天找她算帳!」

  「用不著等明天,現在就給我算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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