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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湯阿英走過去拿了兩個空碗,遞一個給譚招弟,兩個人去裝飯。湯阿英裝好了坐下來,譚招弟沒留意桌上坐的啥人,也坐了下去,拿起箸子,抬頭一望,正好看見坐在自己對面的是郭彩娣。她馬上站了起來,迅速地坐到隔壁那張桌子的空位上去。湯阿英頓時放下了碗,過去把譚招弟拉過來,一邊說:「你哪能啦?」

  譚招弟眼睛愣愣地說不出話來,低著頭在望著飯碗。管秀芬看譚招弟那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的尷尬相,便對湯阿英說:「人家嫌我們桌上的菜不好。」

  湯阿英奇怪地把兩張桌子上的菜認真地望瞭望,兩張桌子上都是三菜一湯:紅燒刀魚,炒肉片,素燒青菜和鹹菜場,沒啥不同。她當時不懂管秀芬這句話的意思,費解地皺起眉頭,說:「不是一樣的嗎?」

  郭彩娣懂得管秀芬那句話的含義,直截了當把話講穿,笑了笑,說道:「不是菜不好,是嫌我們人不好啊。」

  譚招弟急得面孔發燒,想站起辯解,卻讓管秀芬搶了先:「我們人不好,請批評批評呀,我們也不是堅持錯誤死不承認的人啊。」

  管秀芬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根犀利的針,刺在譚招弟的心眼上,痛得叫她流出眼淚來,可是又不得不把眼淚忍著,往肚裡倒流。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我……」

  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湯阿英這才聽出郭彩娣和管秀芬兩人說話的意思。她好容易把譚招弟勸了來,別讓她們兩人幾句話說僵了,於是把剛才在車間的情形給大家說了一遍。從湯阿英的嘴裡知道譚招弟發現自己錯了,郭彩娣心頭的氣稍為平了。管秀芬卻還不放鬆,她說:「以後眼睛可要睜大點,別再亂怪我們細紗間不好了。我們的肚皮差點沒讓你氣破了。」

  她說完話,夾了一塊刀魚,一邊吐刺,一邊細細地在咀嚼刀魚的味道,好像同時也在欣賞自己這幾句話。

  郭彩娣看管秀芬死抓住譚招弟不放,便代譚招弟打抱不平,瞪了管秀芬一眼,說:「招弟已經認錯了,你還要說這些不鹹不甜的話做啥?」

  「哪天小管的嘴饒人,那就好了。」湯阿英嘻著嘴,望著管秀芬說。

  「好,我不說,我不說,別弄到後來反而怪我管秀芬不是。」

  她半生氣半開玩笑地一個勁劃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郭彩娣心直口快地說,「誰冤枉過你?」

  郭彩娣這麼一說,管秀芬不好再開口了。譚招弟開頭就怕郭彩娣不饒她,想不到現在郭彩娣相幫她說話,她心裡說不出的感激,左手捧著碗,右手拿著箸子,發癡似的呆著,竟忘記吃飯了。

  湯阿英夾了一箸子的肉片放在譚招弟的碗裡,關切地說:「快點吃吧,飯要冷了。」

  落紗工董素娟坐在桌上吃飯,她鬧不清她們剛才講的那些話究竟是啥路道,她想參加進去搭兩句,卻又插不上。她那一對小圓眼睛直往她們幾個人臉上看來看去。她最不瞭解的是譚招弟,平常她最佩服譚招弟,也最怕譚招弟,想不到今天譚招弟給大家說得不言語,真是奇怪極了。她忽然聽到廣播裡鐘珮文的聲音,便大聲叫道:「你們聽!」

  大家注意力集中在廣播上。鐘珮文親自廣播:

  ……昨天夜裡開仔一個說理會,打了勝仗回轉來,收穫大得來胡海海。現在我把經過情形搭仔戰利品,全都唱出來。徐義德起先還想把花樣翻,只說小來大不談,雞毛蒜皮一大堆,經不起我伲職工一聲喊,將他的底牌翻開來,人證物證來校對,徐義德目瞪又口呆,只得低頭來認罪。我伲初步算一算,數目大得嚇煞哉。自從解放到現在,徐義德他盜竊國家經濟情報、偷稅漏稅七億九千一百一十一萬五千元,他行賄幹部七千五百萬,他偷工減料有六億一千三百五十五萬七千二百九十五元,他盜竊國家資財二十七億七千四百五十五萬五千元。我伲把賬結出來,他總共偷盜國家財產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七千二百九十五元。假使一個工人每月工錢三十萬,要做一千一百八十一年還多一眼。我伲辛辛苦苦增產節約六個月,早上工來晏下班,只是捐獻十萬萬。現在不法資本家,他一偷就是三架飛機缺一眼眼。他這卑鄙的壞行為,我伲毫不留情的把他翻開來。他賴不脫來推不開,只得把頭低下來……

  鐘珮文清脆的富有旋律的快板唱完,飯廳裡立刻翻騰著恣情的勝利的聲浪。湯阿英這一桌更是笑個不停,鐘珮文的快板固然吸引住她們,更重要的是快板表達出她們的勝利。管秀芬心裡還隱藏著另外一種喜悅:鐘珮文確實不錯,能文能武,運動場上是籃球健將;黑板報上是作家,現在又成了快板專家,自編自唱,全廠的職工們都知道文教委員鐘珮文,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今天是禮拜六。昨天她答應了他今天晚上到中山公園去白相。她抬頭望著掛在牆上的擴音喇叭笑了,仿佛通過那個喇叭可以看見鐘珮文似的。

  吃完飯,郭彩娣忘記了過去的一切,她主動地過去拉著譚招弟的手,譚招弟扶著湯阿英的肩膀,湯阿英拉著管秀芬的左手,一同歡天喜地從飯廳走出來。董素娟見她們走了,連忙放下箸子,一口氣追上來,上氣不接下氣地急著說:「等一等,一道走。」

  郭彩娣和她們都站了下來。郭彩娣回過頭來對董素娟說:「快來吧,小鬼頭!」

  董素娟走上去一把抓住郭彩娣的手,得意地和她們手攙著手,一同向車間走去。

  【第二部 第五十一章】

  童進那天從「五反」辦公室出來,心裡一直不能平靜。他沒想到自己竟然那樣回答黃仲林同志,會計部主任對福佑藥房的事會一點不知道嗎?黃仲林同志問的好:那些檢舉數字怎麼得出來的呢?他不能自圓其說。奇怪的是黃仲林不再一追問下去,這更增加他的不安。

  他懊悔那天不該上朱經理家裡去,也不該等那麼久,更不該上樓。馬麗琳是百樂門的舞女,他怎麼忘記了呢?舞女會有好人嗎?自己太粗心大意了。一腳陷進了爛泥坑再也拔不出來了!他想找葉積善商量商量,可是這樣的事哪能張開嘴呢?給自己妻子談談呢?絕對不行。不能叫她知道,那是非絕對弄不清了。把冤枉吞下去嗎?那他一輩子要無辜地承擔這個莫須有的罪名。向誰訴說呢?上海灘上有七百萬人,竟找不到一個人傾吐他這一肚子冤枉。如果把他胸膛打開,他肚子裡的冤枉和憤恨一定可以淹沒了整個上海灘。現在給悶在肚子裡,多麼難受喲!

  他在店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想找個知心人談談,一碰到別人,又主動悄悄離開了,怕接觸任何人。他回到寫字臺上,埋頭在亂紛紛的傳單和密密麻麻的數位裡。

  打烊以後,別人紛紛回家去了。他留在店裡,一連三天沒有回家,感到不好意思見自己的妻子。他蹲在店裡時間很難挨過,坐在寫字臺跟前東張西望,望到牆上掛的那些「開張之喜」的賀幛賀匾,仿佛都在笑他:童進呀,「五反」檢查隊沒有到福佑藥房的辰光,你不是很積極嗎?要大家檢舉朱延年嗎?你也寫了檢舉信給陳市長。怎麼「五反」檢查隊來了反而消沉呢?就是因為你受了冤枉,想到自己的前途和名譽,便喪失了勇氣,不敢和朱延年鬥了。你不是一個青年團員嗎?青年團員都像你這樣,哪能進行「五反」呢?你這樣前怕狼後怕虎,怎麼對得起青年團員光榮的稱號?是呀,青年團員,貨真價實,一點不假啊。將來還要爭取做個黨員哩。黨員,像他這樣的人能當上黨員嗎?他的眼光盯著那些紅豔豔的賀匾賀幛,討厭這些東西,恨不能把它們都摘下來,扯個稀爛,仿佛這樣可以泄一泄鬱積在胸中的悶氣。他甚而至於想把面前看到的一切東西砸個粉碎。

  他兩隻手扶著頭,眼光注視著寫字臺上的玻璃板。在綠色檯燈的照耀下,從玻璃板上的反光,看見自己愁眉苦臉,怎麼也排解不開心頭的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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