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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全靠你和楊部長的幫助。」

  「不,你講的好,質問的有力量。」

  湯阿英想把剛才在銅匠間的情況告訴巧珠奶奶,不料巧珠奶奶把臉一板,生氣地說:「這麼晚才回來,還笑哩,快給我回去!」

  她過去一把拉著阿英逕自往門外走去。餘靜盯著她們慢慢遠去的背影,直到她們走進了草棚棚。她奇怪地問母親:「啥事體?」

  余媽媽把今天晚上的經過從頭敘述了一遍,余靜會意地說:「哦,怪不得哩。」

  【第二部 第五十章】

  湯阿英關了車,匆匆忙忙向筒搖間走去。

  昨天晚上在銅匠間開的說理大會的生動的情景,時不時在她的腦海裡出現,夜裡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在銅匠間的會議上指著徐義德發言,過去張小玲給她談工人階級要當家做主,她完全不懂,現在才算有了深刻的瞭解。她想像中的徐義德要比昨天晚上真實的徐義德厲害得多。過去總以為徐義德有無上的權力,一句話就可以開除工人,叫你東來你不敢西。

  在昨天那個會上,她認識到徐義德陰險毒辣的面目,也認識到徐義德這個不法資本家在工人面前軟弱無力,沒啥了不起。她從昨天那個會上懂得全體職工團結起來,徐義德就沒有辦法了。她總以為韓雲程、勇複基他們和徐義德穿一條褲子的,誰知道他們也歸到工人的隊伍裡來了。職工團結的緊,憑你徐義德多麼狡猾也沒有辦法。她想到因為車間生活難做,和譚招弟有些意見。今天關車吃午飯以前,她就打定主意到筒搖間再找譚招弟,把問題談談清楚。

  她走進筒搖間,看到譚招弟正站在搖紗車旁邊低著頭貼號頭,便過去,說:「招弟,昨天晚上這個會開的不錯呀!」

  「有楊部長領導還會錯。」

  譚招弟不再說下去,同時也使得對方很難說下去。她們兩人悶聲不響地走出車間向食堂走去,還是湯阿英先開口:「這樣的會我生平還是頭一回參加呢。」

  「是呀,誰也沒參加過。」譚招弟依舊是簡簡單單地搭這麼一句半句,不過臉上的肌肉放鬆了一點,不像剛才板的那麼緊了。

  「真想不到昨天的會開的那麼好……」

  「我也沒想到……」譚招弟微微把頭低下,有點不好意思。

  「徐義德害得我們好苦啊。」

  湯阿英想起她在車間裡早產的那個小孩子。譚招弟聽來以為是講她過去和各個車間鬧意見的事,她的頭於是更低了,講話的聲音也很低:「我沒想到徐義德會這樣……」

  「徐義德真毒辣……」

  「你別說了,我心裡難過……」

  「徐義德坦白了,我們應該高興。你心裡怎麼難過起來了?」湯阿英不解地問她。

  「我不是為這個……」

  「那為啥?」

  譚招弟一陣心酸,眼眶裡不禁落下幾滴眼淚。昨天晚上散會以後,譚招弟心裡激動,怎麼也平靜不下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她腦筋裡老是在想:好像做了一場大夢,她總以為自己是對的,過去生活難做,明明是細紗間不好好做生活嘛!害得筒搖間吃盡了苦頭。重點試紡之後,也還不能完全說服自己,因為重點試紡有人領導和監督,哪個做生活不巴結?細紗間更要加把油啊。不怕大家說長道短。就是不能叫譚招弟心服;頂多只是口服。她不好幫徐義德說話,來和大家爭個明白。

  她一直在心裡說:總有一天你們承認我譚招弟對的。她也確實在等待這一天。昨天晚上大家揭了徐義德的底,使她從朦朦朧朧的夢境裡清醒過來,對的原來不是譚招弟,而是楊部長余靜同志和各個車間的姊妹們。她恨透了徐義德,也恨自己太固執,不冷靜聽聽大家的意見。她想來想去,不能安靜下來,清楚地聽見自己太陽穴那裡急遽地跳動,一直望到窗戶發白,等到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門外已經吵鬧得不能再睡了。她起來,頭有點昏沉,用冷水洗了洗臉,才算清醒一些,匆匆吃了點水泡飯,就到廠裡上工。

  她打起精神在車間裡做生活,像往常一樣的賣力,生怕別人看出她昨晚一宿沒有睡覺。剛才湯阿英叫她,心裡便有點不寧靜,聽湯阿英老是問她這個那個,心裡更是忐忑不安。她心裡確實難過,但不是為了徐義德的坦白,是因為徐義德坦白讓她看清楚了自己不對。她的聲音有點嗚咽,低著頭,抱歉地對湯阿英說:「我過去的眼睛瞎了!」她說完了,在等待湯阿英批評她。

  湯阿英並沒有責備她,相反地,卻同情地說:「我們懂得的東西太少,誰的眼睛也不能保准沒有毛病。」

  出乎譚招弟的意料之外,湯阿英沒有一絲兒怪她的意思。從湯阿英簡單的話裡,她得到無上的溫暖,身上仿佛有一股熱流打心頭流過。現在已是四月天氣,她身上穿的是一套藍細布褲褂,外面加了一件白布油衣,關了車,身上一點不感到熱。湯阿英和她並肩走著,使她渾身感到又舒服又慚愧,那溫情好似夏天的熱氣一陣陣迎面撲來。

  她們兩個人走到細紗車間,譚招弟望著那灰布門簾,她想起那次和徐小毛罵細紗間的往事。她的臉忍不住緋紅了。她抓住湯阿英的手,內疚地說:「我對不起細紗間的姊妹們……」

  講到這裡,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湯阿英緊緊握著她的手,不介意地答道:「過去的事算哪。」

  「不。你能原諒我,」她注視著湯阿英的臉龐說,「郭彩娣她們不會饒我……」

  「她們不會計較這些的……」

  「我沒有臉見她們……」說到這裡,譚招弟的眼光凝視著一排排潔白的細紗綻子,步子放慢,踟躕不進了。

  「自家姊妹,不要緊,」湯阿英站了下來,勸她道,「等一歇,我給她們說好了。」

  「我受不了……」譚招弟心裡想,你一句她一句的冷言冷語一定會說個不完。冷茶冷飯好吃,冷言冷語難受。譚招弟的嘴從來不饒人的,難道這一次用封條把自己的嘴封住,任旁人隨意奚落嗎?她越想走的越慢,拿定主意,改口道,「阿英,我要回車間裡去一趟……」

  「做啥?」

  「有點事體……」譚招弟沒想好去做啥,只是說,「有事……」

  「車子不是收拾好了嗎?」湯阿英看出她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料定還是怕見人,便拍了拍胸脯,對她說,「招弟,我的話你不相信嗎?」

  「相信。」

  「那就好了,同我走,到了飯廳裡有誰講不三不四的話,我給你說……」

  譚招弟感激的眼光落在她的臉上,那眼光透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不過腳下的步子快了。

  飯廳裡有幾個人已經吃過飯,匆匆忙忙往車間裡走去,準備等人到齊了讀報。譚招弟低著頭走,啥人從她身邊走過,她一點也不知道。湯阿英當然看的一清二楚,她給姊妹們一邊打招呼,一邊向飯廳走去。跨進飯廳的門,譚招弟的心就怦怦地跳,那一片黑烏烏的頭就好像全轉過來朝她看。那一片雜亂的分辨不出來在講啥的聲音也仿佛在談論她。進了飯廳,再也沒有辦法了,她只好跟在湯阿英身後走去。湯阿英走進去,看見郭彩娣她們那一桌正好空著兩個位子,大家裝了飯,拿著箸子,沒吃,在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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