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一九七


  馬路上喧嘩的人聲早已聽不見了,車輛的喇叭聲也沒有了,連不時傳來的先施屋頂花園的鑼鼓聲也消逝了,漢口路這一帶靜幽幽的,仿佛整個上海都睡覺了。童進卻睡不著,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目不轉睛地盯著玻璃板和玻璃板上的自己的面影。

  吱的一聲,辦公室的門開了,黃仲林手裡拿著一封信走了進來。他以為童進扶著頭睡覺了,想退回去明天再找他。童進抬起了頭,一見是黃仲林,兀自吃了一驚,在這夜深沉的時刻,怎麼忽然來找他,有啥緊急的事體嗎?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問:「黃隊長,你還沒睡?」

  「唔,沒睡,我在看材料。」黃仲林跨過柵欄的小門,走了進來,說,「剛才看到一封檢舉信,不瞭解這個人。看到這邊屋子裡燈還亮著,曉得你沒睡,想向你打聽一下。」

  「好的。叫啥名字?」

  「蕙蕙。」

  「哦,劉蕙蕙,是朱延年從前的老婆。朱延年的材料上有的。」

  「這個我曉得。」

  「她寫了檢舉信嗎?」

  「唔,」黃仲林又看了看信,說,「她提供的材料很有價值,對我們研究朱延年的問題有幫助……」

  「朱延年最初就是靠她發起來的。」

  「她的信寫得很不錯。她說,朱延年是新社會的害蟲,他害了很多人,請求政府好好查清朱延年的罪惡。她並不是因為離了婚才檢舉他,就是不離婚,一定也要檢舉他。社會上有了這樣的壞人,要害死很多人。只有檢舉他,重重的辦他,才能救活許多人。打退資產階級的倡狂進攻,走社會主義的道路。你看,這話說的多好哇。」

  「唔,這話說的好。」

  「每一個人都像劉蕙蕙這樣,別說一個朱延年,就是一萬個朱延年也躲藏不了。

  他沒有表情,低聲答道:「那是的。」

  「你覺得劉蕙蕙這個人怎麼樣?」

  「她嗎,是個老實人,原來在電臺工作,愛唱歌,天真活潑,就是沒有經驗,上了朱延年的當。」

  「她的話很可靠?」

  「她從來不說瞎話。」

  「你可以找她談一談,鼓勵鼓勵她,一定還有許多材料。」

  「我去找她?」童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這兩天情緒不正常,黃隊長不知道嗎?黃隊長要他提供福佑的材料,他推脫了。黃隊長忘記了嗎?黃隊長不但不懷疑他,還要他去調查材料,這是真的嗎?

  「是的。你明天去一趟,好不好?」

  「黃隊長要我去,還有不好的。」他怕讓朱延年知道,心裡雖想去,可是又有點遲疑,說,「劉蕙蕙和朱延年離婚以後,我沒有見過她。不曉得她現在住在啥地方。」

  「那不要緊,信上有地址,」黃仲林把劉蕙蕙的信遞給他,說,「你看。」

  童進接過來信,沒有辦法再推辭了,只好說:「那我明天去。」

  黃仲林點點頭,對他說:「你該休息了。」

  黃仲林退了出去,童進又是一個人在辦公室裡了。窗外傳來黃浦江邊海關的有節奏的鐘聲,已經是深夜一點了。附近人家的電燈都熄了,只有馬路上路燈還亮著,但是光線很弱,好像有點疲倦,在打瞌睡哩。童進卻不疲倦,精神充沛,思潮如同黃浦江的水,洶湧澎湃。劉蕙蕙那封檢舉信,仿佛是面明亮的鏡子,連一粒塵埃也可以照得清清楚楚。他在這封信面前,顯得矮小而又懦弱,為啥一名光明正大的青年團員,還不如一位家庭婦女呢?

  劉蕙蕙說的多好:就是不離婚,也要檢舉他。只有檢舉他,才能救活許多被害的人,才能打退資產階級的倡狂進攻,走社會主義的道路。這是多麼高尚的思想!他沒想到離了婚以後,劉蕙蕙在里弄工作,居然有這樣重大的變化,太令人崇敬了!他把劉蕙蕙的檢舉信扔在自己的寫字臺上,不敢正視它一眼。他在柵欄裡走來走去,走到牆邊退了回來,再往前走,碰到柵欄又退了回來,好像找不到一條出路。最後,他走到寫字臺那裡,劉蕙蕙的檢舉信像是黑暗裡的一顆寶石,在閃閃發出奪目的光輝。他對著那封信望了又望,毅然地拿起來,放在灰布人民裝的口袋裡,到隔壁臥房裡睡覺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就起來了。他比誰都起得早,眼圈有點紅,因為昨天夜裡根本沒有合上眼。他匆匆吃了早點,便找劉蕙蕙去了。

  他從外邊回來,沒有到辦公室,逕自走進「五反」辦公室,激動地向黃仲林報告他和劉蕙惠談話的經過。黃仲林一點也不焦急,要他坐下來,並且親自倒了一杯茶給他:「坐下來,慢慢談。」

  童進上氣不接下氣還想說,黃仲林用手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下,笑著說:「忙啥,我們有的是時間,先喝口茶,喘口氣再談。」

  他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定了定心。

  黃仲林走過去,把門關了,回來,坐在他斜對面,舒緩地說:「現在你談吧。」

  他詳詳細細地報告談話的經過。黃仲林一邊仔細地聽,一邊用鉛筆在拍紙簿上記著要點,誇獎他:「你這一次工作做得很好。」

  「不是我做得好,是劉蕙蕙說得好。」

  「不,你也有功勞。」

  「過獎了。」

  「談完了?」

  「談完了。不——」他又喝了一口茶,鼓足勇氣說,「劉蕙蕙的談完了,還有我自己的哩。」

  「你的?」黃仲林驚異的眼光盯著他。

  「是我的。」他回到福佑藥房以前,在電車上就下了決心:他這個青年團員不能落在劉蕙蕙的後面,她啥都敢講,意進為啥不敢講呢?他要告訴黃仲林。

  「你談吧。」黃仲林用微笑歡迎他。

  他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和盤托出,談到後來,頭漸漸低了下去,說:「怪我沒有經驗,我不夠做一個青年團員,我願意接受組織上給我的處分。」

  「經驗嗎?你確實沒有。這不怪你。這是朱延年設下的陷阱,他不但想改造國家的幹部,還想改造你這個青年團員。我到福佑以後,就發現你神情有異,曉得你一定有心事,可還沒有料到朱誕年的手段這麼毒辣。他想拖你下水。你很好,有勇氣把這些事報告組織,敢於和惡勢力鬥爭,應該受到表揚,怎麼談到處分呢?」

  「不要處分?」

  「當然用不著處分。」

  「這些事談的清楚嗎?朱延年和馬麗琳勾結起來亂造謠……」

  「真金不怕火。組織上幫你解決。馬麗琳這人看上去還不錯,我今天就派人去做她的工作。你放心好了。」

  童進聽了這一番話,感到渾身忽然輕鬆了,心裡也舒暢了,激動地站了起來,緊緊握著黃仲林的手,眼眶潤濕,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第二部 第五十二章】

  童進領了一個青年走進X光部,黃仲林抬起頭來向他渾身上下打量一番:那人穿了一身深灰色的布人民裝,裡面的白布襯衫沒有放在褲子裡,下擺露在人民裝上衣的外邊;帽子戴得很高,一仰頭仿佛就要掉下去似的。他左胳臂挾著一個深黃布做得公事包,挾得很緊,好像裡面裝了很重要的材料,怕掉了似的。黃仲林一看,心裡便有了數,微笑地問童進:「是來調查材料的嗎?」

  童進愣著兩隻眼睛,奇怪地問:「我還沒有介紹,你哪能曉得的?黃隊長。」

  「是他那身服裝和他手裡的公事包告訴我的。」黃仲林笑了笑,接著說,「恐怕還是從蘇北來的吧?」

  那個青年點點頭。童進更是吃了一驚,幾乎是跳到黃仲林面前說:「你簡直像是活神仙,啥事體都不用講,一看就曉得了。」

  「我不是活神仙。」黃仲林到了福佑藥房以後,親自把朱延年的材料仔細看了三遍,幾個主要活動方面都牢牢記在腦筋裡。蘇北方面是個重點,張科長的事那邊始終沒有派人來。今天從那個青年的服裝舉止上看,他估計是從那邊來的,果然叫他猜對了。他說,「有辰光估計對了,有辰光也會猜錯的。」

  「不,你估計都對,真像活神仙。」

  「你要燒香嗎?」他打趣地問童進。

  童進嘻著嘴,笑而未答。

  「別開玩笑了,還是我們來談談吧。」黃仲林的態度頓時嚴肅起來,對那個青年說,「貴姓?」

  那個青年打開深黃布的公事包,把區增產節約委員會的介紹信遞過去。黃仲林看了看,把介紹信放在桌子上的卷宗裡,抬起頭來說:「李福才同志,張科長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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