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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湯阿英洞察一切的機靈的眼光炯炯有神地盯著徐義德。徐義德的肥胖的面孔紅一陣白一陣,瞠目結舌,一時竟不曉得哪能回答。楊健坐在那裡,徐義德和梅佐賢表情變化都看在他的眼裡,他指揮若定沒有嘖聲,非常滿意湯阿英一句又一句有力的追問,使得徐義德躲閃不開,推脫不了。徐義德的態度十分頑固。他料到徐義德這樣的人是不見黃河心不死的。他等了半晌,徐義德還沒有說話,他便點出:「人民政府決定七月一日加稅,所以要在六月底夜裡交貨,是不是?」

  韓雲程這時才明白湯阿英剛才追問的很有道理,怪不得徐義德那麼躲躲閃閃哩;回想起那一陣子增加生產,原來是為了這個呀!他的情緒頓時緊張起來,迫切地等待這樁事體的下文。

  徐義德心中對自己說:這個盜竊國家經濟情報的嚴重罪行,無論如何不能承認;其他的五毒,就是全部承認,問題也沒有這個大。他心裡慌亂,面部沒有表現出來,竭力保持鎮靜:「這和加稅絕對沒有關係,我也不曉得人民政府哪一天要加稅。」

  「是真的不曉得,還是假的不曉得?」楊健問。

  「是不曉得。」

  「我問你是真的不曉得,還是假的不曉得!」楊健說,「你回答我,是真的,還是假的?」

  徐義德心一橫,仍然努力頂住,心想闖過楊健這一關,大概就差不多了。他說:「真的。」

  「不要把話說絕,做了的事要想永遠隱瞞是不可能的。你不承認,別人會承認的。我們允許你再想一想,現在你承認了,還算是你個人坦白的。」

  徐義德咬緊牙關,一聲不響。他以為這事只有梅佐賢、方宇和他三人經手,梅佐賢不會說出去,方宇不敢說出去,他自己不承認,那啥人也不曉得。

  楊健等了一歇,徐義德仍舊緊緊閉著嘴。銅匠間靜悄悄的,大家在等待徐義德坦白交代。

  楊健胸有成竹地對餘靜說:「你把他請來參加我們的會。」

  余靜走出銅匠間沒有一會,她帶進一個青年幹部。會場裡的人都注意著那張熟悉的面孔。郭彩娣問張小玲:「咦,他怎麼來了?」

  張小玲含含糊糊地說:「組織上需要他來,他就來了。」

  「哦。」郭彩娣不解地望著那個青年幹部走到會議的長方桌那邊來。

  楊健指著徐義德右前邊的地方說:「你就坐在這裡吧,談起來方便些。」

  人們讓出一個空位。方宇坐了下來。徐義德一眼望見他,兀自吃了一驚。他差一點叫了出來。來的不是別人,就是「五反」以後徐義德到處尋找而始終沒找到的稅務分局派在滬江紗廠的駐廠員方宇。

  方宇那天經楊健打通了思想,第二天坦白交代了自己的問題,湯阿英檢舉了六月底以前搶著拋售棉紗的事,經過楊健和區稅務分局的幫助,在鐵的事實面前,他不得不做了補充交代。這以後,他積極參加反貪污鬥爭。組織上決定對他免予處分,仍然在稅務分局工作,不過不派出來當駐廠員,而是留在分局裡。今天開會以前,楊健和余靜、趙得寶商量好了,並取得區裡的同意,要他到滬江紗廠來,如果徐義德還不肯徹底坦白,就要他出席做證人。

  徐義德一見了方宇,他的胖胖面孔的臉色頓時發灰了,嚇得微微把頭低了下去,避免正面看著方宇的憤怒的眼光。楊健指著徐義德對方宇說:「你把徐義德腐蝕幹部偷漏稅的情況講一講……」

  方宇站起來,說:「徐義德,你應該老老實實坦白,我把問題都向組織上交代了。你要梅佐賢送我一隻馬凡陀金表和五十萬人民幣,以後每個月送我兩百萬人民幣,要我及時告訴你們稅局的消息……」

  方宇說到這裡叫楊健打斷了:「講到這裡就夠了,其餘的讓徐義德自己交代吧……」

  徐義德面對著方宇,無從抵賴,可是他還不甘心承認,狡猾地說:「我也聽說過有這麼一回事,可是方駐廠員誤會了。這是梅廠長和你私人的交情,和滬江廠沒啥關係。」徐義德把這件事推出去,惟恐別人不相信,轉過臉望著梅佐賢說,「是啵,梅廠長。」

  梅佐賢對楊健說:「是的,這是我個人不好,解放以後,還保持從前的舊作風舊習慣。我願意檢討檢討……」

  「現在不是你檢討的辰光,」楊健撇下梅佐賢,對徐義德說,「梅佐賢為啥特別和方宇好呢?為啥要他送稅局的消息呢?稅局的消息和梅佐賢個人有啥關係?政府現在也不徵收個人所得稅呀!」

  梅佐賢聽到這裡,啞口無言,瞪著兩隻眼睛,對著徐義德祈求救兵。徐義德以為反正沒有和方宇直接往來,可以不認帳,何況梅佐賢已經挺身而出呢。楊健看徐義德不動聲色,還企圖抵賴,便問道:「方宇告訴你七月一日要加稅,你就趕出兩千件紗,有沒有這回事?」

  徐義德看到方宇正望著他,梅佐賢坐在那裡神色不定,他沒法直接否認,卻設法間接否認:「這是兩回事。」

  「這完全是一回事,人證物證都在,你還想抵賴嗎?」

  徐義德聽到方宇高聲質問,他的頭更低了。楊健進一步說:「要不要會計主任勇複基也啟發你一下呢?」

  徐義德一聽到勇複基三個字像是頭上突然給澆了一桶冰涼的冷水,一直涼到心上,渾身都幾乎冰冷了。勇複基不比方宇,他的一本賬就在勇複基的肚子裡呀。向來態度從容不迫的徐義德這次卻沉不住氣了。楊健點中了他的要害。勇複基比韓雲程和方宇知道徐義德的五毒行為還要多的多呀!韓雲程頂多只知道工務上的那些事。方宇也不過知道稅務上的事。勇複基卻不同了,幾乎啥事體都知道的啊。徐義德陷在絕望的深淵裡,現在唯一的希望就看勇複基的態度了。

  勇複基的心這時正急遽地跳著。「五反」以來,他日夜不安的一個問題,給剛才楊健幾句話澄清了他腦海裡翻騰的混亂思想:滬江紗廠的五毒行為是徐義德主使的,別的人受了騙,上了當,參加了,受了錢,不要歸還,也不要負責。楊健這幾句話雖然是對韓雲程說的,可是勇複基聽了,好像也是對他說的一樣。徐義德放在勇複基身上的沉重的包袱,給楊健幾句話毫不費力地放下。勇複基感到渾身輕鬆,頓時覺得全身有力。楊健給他力量,使他可以伸直了腰,站在徐義德面前講話。

  方宇突然在銅匠間出現更給他一個很大的教育:正如楊健所說的,做了事要想永遠隱瞞是不可能的,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反而會得到組織上的寬容。經楊健這樣支持,他的眼光便不再盯著面前的白臺布,勇敢地站了起來,正面對著徐義德說:「徐義德,你害得我好苦,硬拉我下水,做資方代理人,幫你做了對不起政府和人民的事。我現在已經認清了立場,回到工人階級的隊伍裡來了,從今以後,和你劃清界限。方駐廠員講的事都是真的,偷稅漏稅問題,我們已經調查明白了,你快坦白吧!」

  徐義德萬萬沒想到捏在自己手掌心的這個膽小怕事的會計主任,今天居然也指著鼻子鬥他了。他認為勇複基是他親手提拔的,暗貼是他親手給的,不應該這樣翻臉無情,太不講交情了。他恨不能當面把勇複基罵個痛快,說:「勇先生……」徐義德看到會場上的人都望著他,氣呼呼地沒有說下去,只是又叫了一聲「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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