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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你不要橫也勇先生,豎也勇先生的,」勇複基說,「七月一號要加稅,你六月底趕出廠兩千件紗,偷了多少稅你不曉得嗎?」

  譚招弟立刻想到那辰光徐義德說要增加生產,配合國家建設,滿足人民需要,原來是滿足資本家徐義德偷稅的需要!她想站起來說話,卻叫徐義德搶了先。他毫不含糊,狠狠地回敬勇複基一下:「這是你經手辦的呀!」

  「是我經手的。」勇複基有了楊健那幾句話支持,他也不推扳,拍了拍胸脯說,「鈔票上了誰的腰包?你說!」

  「對呀,鈔票上了誰的腰包?」秦媽媽站起來問。

  「鈔票上了誰的腰包?」湯阿英跟著問。

  「你說呀!」陶阿毛指著徐義德的鼻子。

  會場上的人很激動,你一言我一語,同時質問徐義德。余靜想起方宇在區裡坦白交代的那些問題,證明勇複基確實和徐義德劃清了界限,引起徐義德不滿,想把勇複基再推下水去。她於是對徐義德說:「你不要分化我們工人階級,你偷稅要勇複基負責嗎?」

  鐘珮文站了起來,揮動著胳臂,領著高聲呼口號:「打退資產階級的倡狂進攻!」

  全場的人都站了起來,大聲叫道:「打退資產階級的倡狂進攻!」

  「徐義德要老老實實坦白交代!」

  「不徹底交代,我們決不答應!」這是湯阿英嘹亮高昂的聲音。

  大家的手指向徐義德。徐義德在無數的手當中,發現有韓雲程的,有勇複基的,還有郭鵬的……他認為有把握的人都離開了自己,站到工人階級那方面去了。現在只有梅佐賢和他自己站在一道了。他感到深深陷入楊健一手佈置的重重包圍中,無路可逃。形勢變得這麼快,簡直是他料想不到的。等到大家坐下去,勇複基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紫色的小本子。

  徐義德一見了這個小本子,他的臉唰的一下完全發白了。這本子是徐義德的黑帳。勇複基打開本子看了看,並沒有照本子念,只是說:「徐義德,你不要把你做的壞事推到別人身上,你是總經理,我哪一件公事不給你看過?哪一張收付的單據不給你蓋章?你還想再賴嗎?告訴你,我再也不上你的當了。這是你的黑帳,今天我要交給楊部長……」

  勇複基高高舉起紫色的小本子給大家看。大家熱烈鼓掌歡迎他回到工人階級的隊伍裡來。郭彩娣和譚招弟高興得一個勁敲著銅匠間的洋鐵皮,發出嘩啷嘩啷的快樂的響聲。

  徐義德急得說不出一句話來。楊健請大家靜下去,對徐義德說:「徐義德,你的五毒罪行材料,我們早已完全掌握了。現在再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馬上徹底交代,還算你坦白的。這是最後的一個機會了……」

  「楊部長,我曉得。」徐義德想起那天馬慕韓對他說的話:「工人群眾發動起來了,高級職員又歸了隊,大家互助互評,哪樁事體能瞞過人民政府?有些事,還是政府啟發,我才想起來的。」從他親身經歷來看,馬慕韓的話是對的。馬慕韓告訴他在市里交代的辰光,有些人兜圈子擠牙膏,自己不動手,要別人擦背,結果還是要徹底坦白交代,可是弄得很難堪。

  現在徐義德想起來,這一番話確是好意,那一天不應該冷淡馬慕韓,辜負他一片好心。馬慕韓坦白交代了六百多億,工作組同志剔除了四百多億,而且不再要他坦白交代了,可見得人民政府心中是有數的,不是永遠追問不完的。他不應該再有顧慮。同時,他也瞭解過去楊部長給他談的話句句是真的,的確是想把他從錯誤的泥沼里拉出來。楊部長像是一面鏡子,徐義德在這面鏡子面前,沒法隱藏。現在所有的防堤都衝垮了,再不坦白,那最後確確實實對自己不利的。楊部長剛到滬江紗廠對徐義德講的「坦白從寬」四個字,現在有力地在徐義德的腦海裡出現了。楊部長說馬上徹底交代還算是自己坦白,真的是最後一個機會了。

  他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他要爭取從寬處理。他的防禦陣線已經土崩瓦解;沒有辦法再抵抗下去,不得不下了決心:「現在我向黨和工會徹底坦白,」他把「徹底坦白」四個字說得特別響亮,引起大家的注意;希望別人饒恕他的罪行,語調裡充滿了悔恨的心情,慢悠悠地說,「上海解放初期,我太幼稚,不瞭解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政策,我把棉紗儘量偷運出去,裝到汕頭的二十一支紗三百八十件,裝到漢口和廣州的二十支紗一共八百三十二件,總共是一百二十五萬二千四百八十塊港幣,我套了外匯……」

  【第二部 第四十九章】

  巧珠奶奶又一次走出草棚棚,望望天,數不清的星星在深藍色的天空中閃爍著。好像星星也感到在深夜裡有些兒疲乏了,一閃一閃的光芒仿佛眨著惺忪的睡眼似的。

  草棚棚附近的人家都熄了燈,只有一盞路燈照亮了那條狹小的潮濕的泥土的道路。路上非常安靜,看不見一個人影。路兩邊的草棚棚裡不時發出舒適的鼾聲,勞動了一天的工人們都沉入甜蜜的睡鄉。只有巧珠奶奶精神煥發,沒有一絲兒倦意,眼睛裡閃著奕奕的光芒,時不時向小弄堂口望去。馬路上傳來的每一個腳步聲都吸引了她的注意,可是每一次從小弄堂口走過的腳步聲都給她帶來了失望。她深深地嘆息了一聲,喃喃地說:「這麼晚了,還不回來!」

  巧珠奶奶今天的晚飯吃的特別晚。她做好了菜飯,像往常一樣,等候張學海和湯阿英回來一同吃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巧珠又一個勁鬧著肚子餓,奶奶幾次三番哄她白相,勸她等爸爸媽媽回來一道吃,好不容易挨過一分一秒的時辰。直等到巧珠不再叫餓了,小小的上眼皮耷拉下來,慢慢快睡覺了,奶奶才熱好了菜飯,和孫女一道先吃了。可是桌子上還是放了四份碗箸,奶奶希望學海和阿英能夠趕到。她們慢騰騰地吃完了,他們的影子也沒看到。

  奶奶給巧珠擦擦嘴,要她先上床去睡。巧珠吃飽了,精神來了,她站在奶奶跟前不肯睡,對奶奶說道:「我不睡。」

  「這麼晚了,還不睡?」

  「我等爸爸媽媽。」

  「誰曉得他們啥辰光回來,先睡吧。」

  「不,」巧珠嘟著嘴,歪著頭,向奶奶要求,說,「他們啥辰光回來,我啥辰光睡。」

  「他們不回來呢?」

  這句話問住了巧珠。巧珠知道爸爸媽媽每天都回來的,有時爸爸先回來,有時媽媽先回來,有時爸爸媽媽一道回來。爸爸媽媽從來沒有不回來的。今天爸爸媽媽為啥不回來呢?奶奶這句話是真的嗎?她懷疑地問:「爸爸媽媽不回來,到啥地方去哪?」

  「誰曉得啊。」

  「我找他們去。」

  「上海這麼大,你到啥地方去找?」

  「廠裡。」

  「廠裡這麼大,生人進去了都認不得出來。你這個小鬼就找得到?」

  「奶奶陪我去。」巧珠仰起頭來,兩顆小眼眼珠子盯著奶奶。

  「你想的倒好,我陪你去,這個家交給誰呢?」

  「這個家交給誰?」巧珠歪著小腦袋瓜子想了一想,頭角上的小辮子垂在右邊的肩膀上。等了一會,她想出一個好主意來了,說,「交給秦媽媽。」

  「秦媽媽也沒回來。」

  「那,」巧珠右手的食指放在嘴裡,一邊咬著一邊又想出了一個人,說,「交給余媽媽。」

  她知道余媽媽是個好人,喜歡她,碰到她都要摸摸她的頭,還給她一塊兩塊糖哩。余媽媽不做工,現在一定呆在家裡沒有事體,把家交給余媽媽再好也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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