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一九〇


  現在就是要你徹底交代。」楊健說。

  「是的,我要徹底交代。」

  鐘珮文匆匆走到餘靜面前,附著她的耳朵,低低地告訴她夜校教員戚寶珍要來參加今天晚上的會議,已經踉踉蹌蹌走進大門了,餘靜一聽到這消息,馬上皺起眉頭:戚寶珍那個病哪能參加這樣激烈的會議呢?她的身體支援不住的?餘靜要他趕快勸阻,無論如何不能讓她進入會場,派人送她回去好好休息。他站在餘靜旁邊,遲遲不去,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他這個夜校教員怎麼能夠阻止戚寶珍參加這麼重要的會議呢?不說別人,就說他自己吧,聽到這樣重要的會議,不管身體哪能,一定也要來參加的。餘靜察覺他的顧慮,果斷地說:「你告訴她,是我不讓她參加的。她要是生氣,過兩天,我親自到她家去解釋。」

  鐘珮文立刻走了,一眨眼的工夫,他回到銅匠間,坐在湯阿英附近的木凳子上。

  湯阿英聽到徐義德坦白用了一千八百擔的壞花衣,頓時想起從前那段生活難做的情景,心裡洶湧著一股抑制不住的憤怒。她聽了徐義德的坦白,霍的站了起來。

  坐在她前面的人閃出一條路,她站在長方桌旁邊,感到無數隻眼睛都在對著她,耳朵裡亂哄哄的,聽不清楚是啥聲音。她兩隻手按在桌面上,右手抓住白臺布,激動的心情稍為平靜了一點。這時,整個銅匠間很平靜,她知道大家在等她發言。她努力使自己保持鎮靜,慢慢地說:「我有一肚子話要說……」她說到這裡激動得再也講不下去了。

  餘靜在一旁鼓勵她:「慢慢講好了。」

  「我要控訴徐義德的罪惡,」等了一會,湯阿英才接下去說,「你害得我們工人好苦呀!你用壞花衣偷換國家的好花衣,我們流血流汗,你吃的肥肥胖胖。我們累死了,你還不認帳,說我們做生活不巴結,清潔衛生工作不好。我的孩子都早產了,這樣做生活還不巴結嗎?徐義德,你這個殺人不見血的壞傢伙,你有良心嗎?……」湯阿英講話的速度越來越快,一句緊接著一句,聲音也漸漸放高了。她每一句話像是一粒火種,散發在人們的心田上,立刻燃燒起熊熊的憤怒的火焰。

  坐在韓雲程緊隔壁的清花間老工人鄭興發心裡特別激動。他在清花間做生活總是很巴結的,就是因為徐義德盜竊國家原棉,車間生活難做,工人同志們怪來怪去,最後怪到清花間。餘靜雖然在工廠委員會的擴大會議上把這個問題分析清楚,是原棉問題,不怪清花間,可是沒有水落石出,在人們心上總有個疙瘩。徐義德坦白交代才完全道出問題的真相,給湯阿英一提,他的心像是要從嘴裡跳出來似的激動。他站了起來,講話的聲音有些顫抖:「我要把徐義德的醜事揭出來。在紗廠裡,清花間頂重要。

  清花間花卷做不好,那麼,鋼絲車棉網不靈,影響棉條,粗紗條擀不勻,細紗斷頭率就增多,前紡就影響到後紡。細紗間工人罵粗紗間工人,粗紗間工人罵鋼絲車工人,鋼絲車工人罵清花間工人,從後紡罵到前紡。這個車間和那個車間不團結,大家都怪清花間。我在清花間做了二三十年的生活,哪一天也沒有磨洋工,生活做的不能再巴結了。本來一千斤一鑲,不分層次;後來五百斤一鑲,分八層,這樣的生活我們已經做到家了,後紡的生活仍舊不好做。毛病出在啥地方?余靜同志和秦媽媽把資本家偷盜原棉秘密揭出來,盜竊國家原棉,破壞我們工人團結的,不是別人,就是徐義德。徐義德一共盜竊國家多少資財,要詳詳細細地算出來。」

  「是呀,就是徐義德破壞我們工人的團結。」陶阿毛大聲叫了起來。

  銅匠間各個角落同時發出相同的聲音。可是譚招弟靠牆坐著,悶聲不響。自從生活難做以後,她最初是怪細紗間,後來又肯定是清花間不好,餘靜在會上雖然說過,她聽了心裡總是不服,相信自己是對的。她老是說:騎著毛驢看書——走著瞧吧。她認為總有一天可以證明自己的意見是對的。這一天終於到了,但證明自己的意見不對。事實不可駁倒,心中也服了,她面子上還有點扭轉不過來。

  湯阿英等鄭興發講完了,她舉起右手高聲叫道:「我們要徐義德徹底交代五毒罪行,不勝利決不收兵!」

  大家都跟她大聲叫了起來。湯阿英叫過了口號,轉過身子要退到後面去,餘靜要她坐在剛才發言的地方。她就坐下了。她現在感到非常舒暢。

  徐義德見湯阿英慷慨激昂的發言,而且還叫了口號,確實叫他吃了一驚。他深深感到上海解放以後變化太大了,秦媽媽那樣的老工人發言有步驟有層次,條理清楚,一步步向他緊逼,叫他不得不服帖;湯阿英這樣女工也毫不在乎地指著他的鼻子叫口號,使他感到一股沉重的力量壓在他的心頭。他一向是騎在別人頭上過日子的,今天才覺得這個日子過去了,要低下頭來。他低聲地說:「我一定接受工人階級的領導,把盜竊國家原棉的細帳算出來,呈交楊部長……」

  「其他方面呢?」楊健問他。

  「還有哪個方面?」徐義德故做不知,驚詫地問。

  「哪個方面?」楊健看他裝出那股糊塗勁,想從他的口氣裡探風聲,就反問道,「你自己的五毒行為還不清楚嗎?」

  「清楚,清楚。」徐義德不敢再裝糊塗。

  「那就交代吧。」

  徐義德望著吊在銅匠間上空的一百支光的電燈在想,他感到今天這盞電燈特別亮,簡直刺眼睛,叫人不敢正面望。可是楊健的眼光比這盞電燈還亮,照得他無處躲藏。他想了一陣,說:「關於偷工減料方面,我想起了兩件事:去年人家用包紗紙,我下條子叫不用。打大包可以多拿十個工繳,打包不夠,沒打,棉紗商標也減小……」

  楊健止住了他往下說:「這是小數目,你就重大的方面談……」

  「我想不出了。」徐義德站在那裡,兩隻手放在袖筒裡去,不再講了。

  「真的想不起來了嗎?」

  徐義德聽楊部長一追問,不敢應承,卻又不願否認,很尷尬地站著。他把頭歪過來,似乎在回憶。

  「要不要別人幫你想一想?」

  楊健笑著望望他。他不好答應,也不好拒絕,頓時想了個主意,說:「啟發啟發我也好。」

  韓工程師見他吞吞吐吐,就對他說:「你每月在總管理處召開秘密會議的事忘了嗎?」

  「韓同志,事情太多……」

  韓工程師聽他叫同志,慌忙打斷他的話,更正道:「啥人是你的同志?我已經歸到工人階級的隊伍裡來了。」

  「韓先生,事體多,一時想不大起來。」徐義德見靜雲程態度那麼堅決,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剛才想把他拉回來顯然是不可能了。他便狠狠給韓雲程一棒子,想叫韓雲程抬不起頭。他說,「韓先生每次會議都參加的,許多事體也不是我徐義德一個人做的。韓先生是專家,是工務上的負責人,過去工務上有些事我不懂,還虧韓先生幫忙出力。今天也請韓先生坦白坦白,有啥錯誤,都算我的,我一定願意多負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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