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
一八九 |
|
徐義德輕輕地彎了彎腰:「好的。」 「信孚記花行是從滬江紗廠進的貨!」 湯阿英和郭彩娣她們大吃一驚,詫異的眼光都對著徐義德。徐義德還不死心,仍然企圖抵賴:「我們滬江紗廠從來沒有賣過次涇陽的花衣給信孚記花行,這有賬可查,如果真的賣過,我徐義德一定認帳。」 梅佐賢見秦媽媽一直追問次涇陽的貨源,他身上直冒冷汗。這是他一手經辦的呀!秦媽媽雖說是一步步向徐義德進攻,但火力的威脅使他感受比徐義德還要深切!徐義德正面頂住,矢口否認,說得有憑有據,慶倖徐義德的遠見,把滬江紗廠的破籽賣給信孚記花行,由信孚記花行自己去處理加工,在滬江紗廠的帳面上抓不到把柄。他聽到這裡,暗暗松了口氣。 秦媽媽英勇地繼續前進,她高聲地說:「賬,我們早就查過了。滬江紗廠的確沒有賣過次涇陽給信孚記花行……」 徐義德得意地抬起頭來,插上一句:「我從來不說假話!」 「別忙表揚自己,」管秀芬瞪了徐義德一眼,說,「秦媽媽的話還沒有說完哩。」 徐義德的頭低了下去。秦媽媽繼續說:「滬江紗廠把破籽賣給信孚記花行,是不是?」 徐義德點點頭。 「信孚記花行用梳棉機把破籽梳一梳,再用硫磺一熏,就變成次涇陽了,再賣給滬江。你曉得啵?」 「我不曉得信孚記花行的情況。」徐義德心慌了,他奇怪秦媽媽哪能瞭解的這麼清爽。 「啥人是信孚記花行的老闆?」 「信孚記花行是合股公司。」 「你有沒有股子?」 「多少有一點。」徐義德現在感到秦媽媽所問的每一句話的力量,不能再完全賴帳了,但設法盡可能縮小一些無法抵賴的事實。 「啥人的股子最多?」 徐義德見秦媽媽一步步逼得更緊,叫他躲閃不開,卻又不甘心完全承認,夢想再負隅抵抗一陣,摸摸秦媽媽的底盤,看她究竟掌握了多少真實情況。他擺出回憶的神情,歪著頭想了想,說:「因為忙,很久沒有參加信孚記花行的董事會了,不瞭解啥人的股子最多。」 「要不要讓秦媽媽告訴你?」楊健望了徐義德一眼。 「也好。」徐義德無可奈何地說,聲音很低沉。 「股子最多的就是你!滬江紗廠的徐義德把破籽賣給信孚記,信孚記的徐義德把破籽變成次涇陽,再賣給滬江紗廠的徐義德。你這個徐義德卻啥也不曉得!」 湯阿英氣憤憤地站了起來,指著徐義德說:「你好狠心,害得我們工人好苦,還想賴帳嗎?」 會場上的人都站了起來,大家的手不約而同地都指著徐義德,憤怒的眼光都集中在徐義德的身上。徐義德的臉微微發紅,頭更低了,可是他緊緊閉著嘴,一聲不吭,真的變成啞巴了。 「你看看,韓工程師就坐在你旁邊,」余靜看徐義德還不肯交代次涇陽問題,便讓大家坐了下來,她接著說,「做了壞事是隱瞞不了的。你不坦白,別人會坦白的。徐義德,我看你還是老老實實交代的好。」 徐義德一聽餘靜點出韓工程師在場,他心裡更加緊張,想起韓雲程已經歸了工人階級的隊伍,難道說花衣問題也完全交代了嗎?歸隊就歸隊,為啥要「揭」徐義德的「底」呢?太不夠交情了。也許沒有,是余靜有意壓一下,想叫徐義德交代。他心裡稍為安定了些。他微微抬起頭來,看見韓工程師站了起來,他的心再也不能平靜了,剛才隱隱發紅的臉現在卻變得鐵青了。他仔細在聽韓工程師說:「余靜同志說得好,做了壞事是隱瞞不了的。秦媽媽已經把次涇陽的問題提出來了,我也向『五反』工作隊坦白了。徐義德,你老老實實地交代吧……」 郭鵬聽到「次涇陽」三個字,根根神經緊張了,吃驚的眼光木然地盯著韓工程師。他想:這下可糟了,秦媽媽雖然揭露了滬江紗廠和信孚記花行來往的秘密,但和他沒啥關係。韓雲程坦白「次涇陽」,問題就完全不同了,他瞭解「次涇陽」的名稱是郭鵬給取的,那他擺脫不了這關係。勇複基嚇得低下了頭,不敢呼吸,他後悔不應該去參加第一次總管理處倒楣的秘密會議,現在無論如何也跳不出這爛泥坑了。梅佐賢心裡很坦然,他不動聲色,坐在那裡。他知道:天掉下來有徐總經理頂著。 他端徐總經理的飯碗,當然服徐總經理管。資方代理人還有不為資本家服務的道理嗎?在這緊要關頭,自己正要緊緊靠著徐總經理,「五反」過後,料想徐總經理不會虧待自己的。徐義德給秦媽媽進攻得渾身有氣無力,已經招架不住,這時又親自聽了韓工程師這幾句話,迎頭又受到一悶棍,打得他非常沉重,痛上加痛幾乎講不出話來。他在廣播裡聽到韓雲程歸隊,還以為是大勢所迫,不得不應付應付,現在聽他那口氣,完全不是應付,而是不折不扣歸了隊。那麼,「次涇陽」以外的問題,當然也向「五反」工作隊坦白了。 他要盡一切努力把這個缺口堵住。秦媽媽只是揭露問題的一個方面,韓雲程卻瞭解生產方面的全部情況,如果這個缺口突破,洶湧澎湃的大水通過這個缺口便會衝垮他的防堤,一瀉千里,洪水氾濫,便不可收拾了。他向韓工程師笑了笑,用那鷹隼一般的目光注視著韓工程師:「韓工程師是學科學的,態度嚴肅,辦事認真,不隨便講話。你是我們廠裡的技術專家,滬江靠了你,我們的事業不斷擴大。我對你一向是很尊敬的。你每次講話我都深信不疑,可是這一次——也許是你的記憶不好,沒有把事體說清爽,使人容易誤會。我們廠裡過去用過『次涇陽』,工務日記上寫著的,報表上也填了的,因為花司配的花衣不夠,我們不得不自己買點花衣貼補上,你說,是吧,韓工程師。」 徐義德最後兩句話充滿了熱情和無限的希望。他熱望韓工程師再回到他的身邊,即使不肯馬上回來,也不要使他太難堪了。他這一番話在韓工程師的心裡確實起了作用,總經理就坐在自己的面前呀,多年的交情,哪能抹下這個面子呢?要是現在當面頂撞,以後要不要在一塊兒共事呢?在徐義德面前,秦媽媽又把「次涇陽」的來龍去脈調查得清清楚楚。他第一次聽到這裡面的內幕,叫他吃驚,也使他懂得做了事是隱瞞不住的。他不能作證「次涇陽」的秘密。可是楊部長的眼光正對著他哩,他在楊部長面前能夠不作證嗎?他曾經向工會談的那些事哪能好收回?說出去的話,誰也沒有法子收回了。他一時解脫不開尷尬的處境,只好緊緊閉著嘴。楊健看韓工程師拉不下臉來說話,他親自點破徐義德:「花司給別的廠配的花衣夠,同樣數量的花衣,滬江就不夠,你說,奇怪不奇怪?照你這麼說,你貼補了很多『次涇陽』,那麼花司還欠你不少花衣了?」 「已經貼補進去,不必再算了。」 「那你不是吃虧了嗎?」楊健的眼光轉到徐義德的身上。 徐義德的臉唰的一下紅了。楊健追問:「你一共用多少『次涇陽』換了好花衣?」 徐義德從楊部長口氣裡已經知道韓雲程啥都坦白了,秦媽媽揭露的那些材料,物證人證俱在,再也沒有辦法隱瞞下去。現在再堅決否認,那對自己不利。他毅然下了決心:做了就不怕,怕了就不幹,乾脆坦白。他想用坦白把韓雲程這個缺口堵住。他低著頭,用悔恨自己的語調,沉痛地說: 「唉,這是我的過錯。從一九五〇年六月起,棉花聯購處宣佈聯購,私營廠不能自行採辦。花紗布公司配棉很好,纖維很長,我資產階級本性未改,覺得有利可圖,就在信孚記花行頭了一些黃花衣搭配。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次涇陽』。我先後一共買了兩千多擔,大約用了一千八百擔,現在還留下兩百多擔在倉庫裡沒用。余靜同志提出重點試紡以後,我就沒敢再用了。以一百萬元一擔計算,一千八百擔共取得非法利潤十八億。細帳要請工務上算。這是我唯利是圖。盜竊國家資財是違法的,請上級給我應得的處分。以後,我再也不幹了。」徐義德說完了,連忙又補了一句:「這些違法的事情是我個人做的,和韓工程師沒有關係,希望上級給我處分好了。」 「這個我們瞭解,當然和韓工程師沒有關係。不用你操心。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