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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幸虧陶阿毛沒有把他忘記,通過梅佐賢打電話告訴他今天晚上要開這個大會,使他精神上有了一些準備。陶阿毛怕他坦白交代,特地編造群眾工作組的一些假情況告訴他,鼓勵只要今天這個會能夠頂過去,問題就差不多了。他在會場上看到梅佐賢、郭鵬、勇複基和陶阿毛這些人,使他稍為放心:除了韓雲程歸到工人階級的隊伍裡去以外,他們這些人還沒有動搖,那麼,自己的態度硬到底也就有了把握。他聽完楊健講話,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拘謹地站了起來,按照他事先想好的三部曲表演:首先摘下那頂深藍色麥而登人民裝的帽子,然後低下了頭,最後兩手垂直,畢恭畢敬地發言,聲調低沉而遲緩,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楊部長,我絕對不是個頑固不化的人。你到廠裡來以後,再三再四開導我,我再不坦白,實在沒有良心,也對不起黨對我的教導。我曉得的,我都交代了;我不曉得的,我不好瞎說……」

  他的話還沒有講完,一個老年女工站了起來,大聲質問道:「啥人要你瞎說?你犯的五毒,你自己不曉得?你不老老實實交代,我們工人不答應!」

  這是細紗間的秦媽媽,說到最後,她把胸脯一拍,來加重她的語氣。

  徐義德不慌不忙地說:「我曉得了,一定交代。」

  「那我問你,那一陣子車間裡的生活為啥難做?」

  徐義德看秦媽媽氣勢洶洶的那副腔調,以為她掌握了重要材料,一聽她問的不過是一般的生活難做問題,他就不把它放在心上,慢慢說道:「生活難做的原因,仔細研究起來,很不簡單,這裡面有機器問題,工人的工作法問題,清潔衛生工作問題,工人的勞動態度問題……」

  「你提的這些問題,想把責任往工人身上推;我問你:這裡面有沒有原棉問題?」秦媽媽氣憤填膺,盯著徐義德。

  「當然,不能說原棉不是其中的一個問題。」

  「你既然承認原棉是其中一個問題,生活難做的主要問題是啥?」

  徐義德見秦媽媽立刻抓住原棉問題,而且要他說出主要問題,他感到勢頭不對,不能掉以輕心,要小心對付,講究措詞:「這就要仔細研究了。」

  「你還要仔細研究,要研究到哪一年才弄的清爽?」秦媽媽冷笑了一聲,說,「重點試紡的辰光生活為啥不難做?」

  「正在研究,還沒有得出結論。」

  韓雲程見徐義德學他過去的語調,還想實行拖延戰術,碰著秦媽媽這個富有經驗的對手,不大容易蒙混過去,何況參加會議的那許多人還沒有發言哩。他親身體會拖延不是一個辦法。聽到徐義德話裡一再重複「研究」這兩個字,他內心便有些羞愧,這原來是他的擋箭牌啊,現在被徐義德利用上了。

  「生活難做的辰光,鋼絲車上的棉網滿布雲片,棉卷棉條的雜質很多,條幹不勻,造成細紗間的斷頭率不斷提高,有六百多根;重點試紡和試紡點擴大的辰光,同樣的機器,同樣的工人,同樣的工作法,同樣的清潔衛生工作,可是鋼絲車上的棉網很少雲片,棉卷棉條的雜質也少,條幹均勻,細紗間的斷頭率突然降低,只有二百五十根,而且是一級紗,這不是原棉問題是啥問題?」

  秦媽媽擺事實講道理,問得徐義德目瞪口呆,一時回答不上來,他也不願意回答。但是原棉問題攤開在他面前了,既不能避開,也無法說是和原棉無關,他眉頭一動,小心地說道:「花司的花衣供應不穩定,有時花衣好一些,有時花衣差一些。」

  「我們生活難做的辰光,花司供應壞花衣;我們重點試紡,花司就供應好花衣?」楊健識破徐義德把責任往花紗布公司身上推,這只狡猾的狐狸又想逃走了。他便抓住,問徐義德,「是不是?」

  董素娟聽楊健幽默的語調,忍不住笑出聲來,坐在她旁邊的湯阿英連忙碰了一下她的胳臂。董素娟會意地馬上用手捂住嘴,望著徐義德尷尬的表情,看他怎麼回答。

  「也不是這個意思。」徐義德的聲調低了。他預感到情況發展有些不妙:不單是秦媽媽一個人向他進攻,楊部長開口了。

  餘靜接著說:「我們過去不止一次上你的當,你別再想欺騙我們了。我們現在懂得你那一套拿手好戲,啥事體都往別人身上推,同你徐義德沒啥關係。你想想,哪樁事體不是你出的壞主意?壞花衣是花司配的,不是你徐義德買來的。同樣的花司的花衣,為啥重點試紡的辰光花衣忽然變好了呢?真奇怪!」

  「真奇怪!」管秀芬說,「花衣自己會變戲法呀!」「真奇怪!花衣一歇變好,一歇變壞!」會場上的工人,你一句我一句連聲說:「真奇怪!」

  「徐義德,你快坦白交代!別夢想欺騙我們,我們工人今天絕不放你過去!」陶阿毛漲紅著臉說,叫別人相信他真的在生氣。

  楊健見徐義德冷靜地站在那裡,頭雖然低著,一對眼睛卻不斷向左右竊視,在暗暗觀察會場上的動靜,尋思怎樣對付這個局面。楊健不讓徐義德有喘息的機會,單刀直入地問:「你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徐義德還沒有拿定主意,默默地沒有回答。

  「回答楊部長的問題呀,」管秀芬生氣地說,「怎麼,忽然變成啞巴了?」

  徐義德想起梅佐賢曾經在勞資協商會議上說過:花紗布公司每件紗只配給四百十斤,滬江廠用棉量比別的廠多一點,要用四百十幾斤,到交紗末期,車面不夠,只好買點次涇陽花衣加進去。當時工人方面聽的有道理,就沒再追問下去。他很讚賞梅佐賢的妙計。他認為這一著現在正好派用場,便說:「花司每件紗只配四百十斤,不夠,我們只好加點次涇陽花衣進去。次涇陽的花衣是比較差一點,對品質多少有點影響。」

  秦媽媽料到徐義德會把次涇陽作為擋箭牌抬出來的,她早就等待了,連忙抓住問他:「你這個次涇陽是從啥地方買來的?」

  徐義德覺得秦媽媽這個問題問得叫人好笑,不值一答,但表面上裝出很嚴肅的神情,認真地答道:「是從信孚記花行進的貨。」

  「信孚記花行是從啥地方進的貨?」

  徐義德沒料到秦媽媽追問到信孚記花行的貨源,這可是問題的要害呀!他差點回答不上來,低下頭想了一下,說:「這要問信孚記花行。」

  「你不曉得啵?」

  「我不曉得。」

  「你真不曉得啵?」秦媽媽正面盯著徐義德,看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神情有點慌張,便又重複問了一句,「是真的不曉得啵?」

  徐義德暗暗咬緊牙關,一口否認:「真不曉得。」

  「要是曉得呢?」

  「我不是那種不老實的人。」

  「我倒曉得……」

  秦媽媽說了半句,有意停了下來,看徐義德的態度,給他一個坦白的機會。徐義德以為秦媽媽嚇唬他,並不是真的曉得,便穩坐釣魚臺,悶聲不響,聽秦媽媽的下文。會議上的空氣突然變得緊張起來,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秦媽媽的臉上,急於想從她的嘴裡知道影響全廠生活難做的秘密。秦媽媽在楊健和余靜的領導下,對「次涇陽問題」做了專門調查研究,信孚記花行的職工也在五反運動中檢舉了這方面的材料,提供了確鑿的人證物證。秦媽媽等了一歇,徐義德還是不開口,她說:「要不要我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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