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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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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來了。他站穩了工人階級的立場,和徐義德劃清了界限,檢舉了徐義德的五毒不法行為…… 這幾句話在徐義德的腦筋裡老是轉來轉去,想不到韓雲程這傢伙忘恩負義竟然歸了隊,廠長是不想當了,等五反運動過去,乾脆工程師也別當,給我滾出滬江紗廠的大門!幸好韓雲程知道自己的秘密還不多,梅佐賢和勇複基還沒有動靜,徐義德的心稍為安定了一些。他說:「是的,沒有一件事能瞞過政府。」他心裡卻說:難道人民政府是神仙,有順風耳和千里眼,啥事體都曉得?馬慕韓究竟年紀青,想的未免太天真了一些。他巧辯地說,「沒有做過的事,也不好亂說……」 「誰要你亂說的?」嚴志發忍不住插上來問他,「政府強迫你亂說嗎?」 「沒有,沒有。」徐義德放下了笑臉,說,「嚴同志,你又誤會我的意思了。」 嚴志發覺得和徐義德這樣的人說話要吃糯米才行,你頂他一下,他就縮回去。你讓他,他就進攻。他話裡老是帶刺,可又不容易抓住他的把柄。他說:「你有啥意見,爽爽快快地說,不要浪費時間。」 「我完全同意嚴同志的意見,我講話喜歡直截了當。余靜同志和嚴同志給我不少幫助,我還要向嚴同志多多學習,在五反運動中好好改造。」 馬慕韓怕他們再頂下去,從中和緩空氣,笑著說:「義德兄看法比過去有了進步,可見得五反運動改造我們工商界確實起了不小作用。」 「我不過跟著大家一道走,不敢落後。」 「能跟上時代走,也就不錯了。」馬慕韓進一步說,「星二聚餐會的事我也在市里交代了!……」 徐義德見他提起星二聚餐會,每根神經都緊張起來了。他料想的不幸事情終於發生了。今天一點準備也沒有,牙刷牙膏和襯衣都沒有帶,身上的錢也很少。打個電話回家去吧,馬慕韓和嚴志發就坐在旁邊;下樓去打電話呢,那邊人更多。他瞧見馬慕韓和嚴志發在望他,慌忙提高嗓子,大聲說道:「星二聚餐會麼,這只是工商界朋友們在一道吃吃飯,上海這樣的聚餐會成百上千,別的聚餐會沒聽說要交代,星二要交代嗎?」 「當然要交代。」 「哦。」 「還應該詳細交代。」 「是的,是的。不過星二聚餐會和重慶那個星四聚餐會性質不同,星二是學習政策聯絡感情的。」 馬慕韓不同意徐義德這種輕描淡寫的說法,更正道:「你這樣說法不對。星二聚餐會雖說和星四不同,我們除了吃吃飯以外,有時也商量一些事情,研究怎樣對付政府的政策法令,至少是資產階級糖衣炮彈的加工場所。」 「這個,這個……」徐義德面孔發青,心裡發慌,話也說不周全了。他含含糊糊地說:「這個,我不大清楚……」 「有些事你也參加了的。」 「慕韓兄,」他意味深長地親熱地叫了一聲,說,「你別記錯了。」 「我記得清清楚楚,討論棉紡檢驗問題,你不是在場嗎?」 徐義德歪著腦袋出神地望著馬慕韓,奇怪這位小開變得這麼快,簡直是一點舊情也不念,叫他沒有退避的餘地。他皺著眉頭,好像在回憶,卻又想不起來似的,驚詫地問:「有這樣的事嗎?」 「當然有。」馬慕韓斬釘截鐵地說,「我已經交代了我們聚餐會籌備經過,請求政府給我應得的處分。」 「啊!」徐義德聽到這裡,向沙發背上一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馬慕韓見徐義德神色驚慌,連忙安定他,說:「星二聚餐會主要是我們幾個發起人負責,一般參加這個聚餐會的人倒沒啥。」 徐義德慢慢從沙發背上抬起頭來,對嚴志發說:「星二聚餐會確是馮先生領導的。馬先生對這個聚餐會最清楚不過了。」 嚴志發早知道徐義德是星二聚餐會的成員,見他那副慌張神情,把責任盡往馬慕韓身上推,心裡有些好笑。楊部長說的對:別看徐義德表面怎樣頑強,只要抓住他的弱點,拿到真憑實據,他就很脆弱。他對徐義德說:「不要說參加星二聚餐會的人,就是發起星二聚餐會的人,像馬慕韓先生,只要坦白交代了,人民政府一定從寬處理。如果有五毒不法行為,拒不交代,那是要從嚴處理的。」 「嚴同志說得對,義德兄,人民政府的信用向來可靠,這一點,你放心。」 「我知道。」徐義德勉勉強強地說。 「那很好。」馬慕韓見他態度很少改變,便暗示地說,「在市里交代,有些人兜圈子擠牙膏,自己不動手,要別人擦背,結果還是要徹底坦白交代,可是弄得很難堪。」 徐義德懂得這幾句話的意思,也知道這幾句話的分量。他料想馬慕韓一定是楊部長請來勸降的,自信和梅佐賢勇複基這些人有交情,就是韓雲程歸隊,也不能夠動搖徐義德自以為鞏固的陣線。星二聚餐會的事比較棘手,聽嚴志發的口氣,問題沒那麼嚴重,今天大概還不至於上提籃橋,他的精神又抖擻起來,態度也比剛才強硬了。他很有把握地說:「我洗澡從來是自己動手,不要別人擦背的。」 馬慕韓也不含糊,站起來說:「我今天也不過是為了朋友的關係,特地來幫助你。希望你仔細考慮考慮我的話,絕不會叫你吃虧的。別弄得狼狽不堪,下不了臺,後悔就來不及了。」 徐義德也站了起來,仿佛是請馬慕韓早點走出去。他冷冷地說:「謝謝你的金言。」 【第二部 第四十五章】 下午四點半鐘光景,大太太和二太太她們在餐廳裡吃完了喬家柵的芝麻湯糰,大太太有點累了,上樓回到臥房裡去閉一會眼睛,養養神。守仁一放下箸子,腳底上像是有油似的,一滑就溜出去了,平安溜冰場有朋友在等他哩。二太太精神充沛,拿了一副美國造的玻璃撲克,走進東客廳裡,把撲克往玻璃桌面的小圓桌子上一放,坐在一張朱紅色的皮椅子上。透過玻璃桌面,她看到小圓桌子下面鋼架上那一盆水紅色的月季花,開得正旺,嘆息了一聲,說:「花開得倒不錯,只是他,不曉得前途怎麼樣……」 這一陣子,徐義德回來不大說話,不知道廠裡「五反」真相究竟怎麼樣。她也不好多問,看徐義德的神色,大半不妙。她替他擔心,也替自己擔心。最近蘇沛霖從鄉下來,談到鄉下情形,更加重她的心思。現在是啥辰光?朱筱堂還想到上海來!她不能幫徐義德的忙,但也不能讓娘家來人添徐義德的麻煩。目前徐義德已經夠受了。要是哥哥還在的話,徐義德萬一不幸有個三長兩短,她還有個靠山,可以到無錫去。 現在這個靠山倒了,徐義德又岌岌可危,她將來怕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想到這裡,她立刻洗了洗牌,一張一張放下去,成一個寶塔形,第一排一張,第二排兩張……第六排六張,全蓋著,一排壓著一排,只有第七排七張是翻開的,然後把手裡多餘的牌一張一張揭開,要是和桌子上翻開的牌數字鄰近,就拿掉,再揭手裡的牌。她拿到第四排,桌子上翻開的是兩個A和兩個Q,K、J和2已經出過不少,連揭了三張,數字都同A和Q不鄰近。她心上浮起了烏雲,心情有點沉重,如果「順」拿不完,「開」不了「關」,那不是明明告訴她徐義德的前途不妙嗎?她發現手裡的牌不多了,大約還有十幾張,再拿不了,就很危險。她的眼光盯著兩個A和Q發愣。 老王從外邊興沖沖找到東客廳,見二太太在玩撲克,料想心情很好,便不假思索地走到她身邊,報告道:「太太,余靜同志來看您!」 朱瑞芳滿臉不高興地望了老王一眼:「啥魚金魚銀,我不認識。」 他看到苗頭不對,可還不知道二太太不是心思,連忙解釋道:「就是廠裡的工會主席余靜同志,聽說她還是黨支部書記哩。」 「工會主席和支部書記同我有啥關係?我不認識她,找我做啥?」 「她說,」他曲著背,沖著她慢慢地說,「想和您談談總經理的事……」 「和我談啥?有事,要她找總經理去。就說我不在家。」 她把頭一晃,轉過臉去,又望著兩個A和Q,揭開手裡的牌,是張J,笑著說:「這次可拿了一副。」 他見她臉上有了笑容,乘機小聲說了一句:「我已經告訴她,您在家裡。」 她生氣地把手裡的牌往玻璃桌子上一放,歪過頭來,問:「什麼?你為什麼告訴她我在家裡?」 「太太,我買東西報帳,您不是總對我說,做事不要說謊,不要報假賬嗎?」 她瞪了他一眼:「這和報帳有啥關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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