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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第二部 第四十四章】

  徐義德把廠長辦公室的窗戶統統關上,他不願意聽窗外歡樂的人聲,好像大家知道他在廠長室裡,有意在外邊說說笑笑。他討厭這些聲音。他要安靜。他坐在沙發上,望著窗戶外邊的太陽發愣,覺得太陽老是在那裡不動,時間過得比蝸牛走路還要慢上千百倍。忽然廠長室的門開了,他一眼望見嚴志發把馬慕韓帶了進來。他有些愕然,莫名其妙地望著馬慕韓發愣,幾乎說不出話來,以為一定是星二聚餐會有啥不幸事情發生了。人情真是薄得如同航空紙一樣,徐義德倒楣的辰光,誰都可以踩他兩腳。

  提起星二聚餐會麼,他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會員,史步雲、馬慕韓這些人並不把他放在眼裡,許多重要活動並不通知他。星二聚餐會究竟有些啥活動,他是個睜眼瞎,不知道呀!他想起那天早上在聚餐會樓下無意碰到馬慕韓他們,見他和江菊霞進去,很快就煞車不談了。他不清楚馬慕韓潘信誠他們背後搞啥鬼名堂。現在出事了,馬慕韓親自出馬,一定是帶人來抓他,事先也不向他透露一點風聲,太不講交情了。他想來抓他的員警大概就在廠長室的門口,他藉故歪過頭去向門口順便覷了一眼,沒有人影,可能沒上樓來,一定在樓下等著。馬慕韓這一著真毒辣,過去拖人下水,要大家給他抬轎子,現在倒咬一口,親自來抓人,用別人的血來洗乾淨自己的手。

  這個辦法想的真聰明。你既不仁,我也不義。徐義德把心一橫,想好了主意,只要馬慕韓提到星二聚餐會的事,他就一塌括子往馬慕韓身上推,另外給加上點醬油醋,叫馬慕韓推脫不掉,也好表明他自己是受馬慕韓他們欺騙加入的。萬一政府聽信馬慕韓的,不分青紅皂白,一定要抓他怎麼辦呢?他看看廠長室,兩邊窗戶全關得緊緊的,臨時連跳窗戶也來不及。他後悔剛才不該把窗戶關上,他想到跳下去,正好員警就在樓下等著,也逃脫不了。他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

  馬慕韓匆匆走進去,並沒有注意徐義德驚慌的神色,伸過手去,一把緊緊握著徐義德的手,關切地說:「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好久不見了,」徐義德冷冷地重複了一句。他也握著馬慕韓的手,應付地說,「你好呀!」

  「彼此彼此。」

  馬慕韓和嚴志發坐了下去,那邊徐義德親自端茶壺,準備把熱水瓶拿來泡茶。嚴志發說:「叫工人來弄好了。」

  徐義德連忙搖手:「不必,不必。這些小事應該自己動手,我可以來,勞動是最光榮的。」

  徐義德把茶先恭恭敬敬地送到嚴志發麵前,然後又倒了一杯給馬慕韓。他等待馬慕韓談星二聚餐會的事,只要馬慕韓一提,他馬上就還擊過去。可是馬慕韓坐在那裡不言語。馬慕韓端著茶杯喝了一口,正在想從何談起哩。大家僵了半晌,還是徐義德先開口:「你在市里交代完了嗎?」

  「我交代完了,有的人還在開總結會。有的人參加『五反』工作了。」

  「還是在市里交代好,乾脆利索。我這裡還沒有完哩,」徐義德發現嚴志發在望他,連忙改口道,「我們這裡大概也快了。」

  嚴志發聽徐義德說的不對頭,立即對他說:「乾脆不乾脆,全靠自己。市里區裡全一樣,不坦白總是不行的。」

  馬慕韓頓時接過去說:「嚴同志的話對,市里區裡交代都一樣,主要靠自己徹底坦白。」馬慕韓聽徐義德的口吻,知道他的腦筋還沒有轉過來,便把話題轉到自己身上,說,「我可有親身的體會……」

  徐義德的眼光驚詫地對著馬慕韓,說:「你……」他想馬慕韓大概要談星二聚餐會的事了。

  「唔。」

  馬慕韓扼要地把自己坦白交代的經過說完之後,端起那杯龍井茶又喝了一口,喘了喘氣,望著徐義德,慢慢又說下去:「老實講,義德兄,五反運動初期,我當時認為『五反』主要是思想鬥爭。今天回想起來,實在太可笑了。我把思想和實際分開了,過去從來沒有想到要檢查自己的錯誤,也不認為自己有啥錯誤,坦白交代當然也不認真,大大影響了五反運動。聽了陳市長的『五反』動員報告,我完全贊成人民政府展開五反運動,但認為自己沒有五毒不法行為的。沒有深入去檢查,只是空談理論,不和實際聯繫,肯定自己沒有什麼問題……」

  徐義德從中插上來說:「是呀,我也沒啥問題。」

  嚴志發不滿意徐義德有意打斷馬慕韓的話,說:「馬先生還沒有說完哩。」

  「哦。」徐義德裝出好像現在才知道馬慕韓沒有說完,連忙抱歉地說道,「對不起,我打斷你的話,慕韓兄。」

  馬慕韓說:「增產節約委員會通知我到市里來交代,我的神經就緊張起來。陳市長又對我們三〇三戶做了指示,我才開始覺悟過來,曉得單談理論不講實際不行,對誰也沒有好處。聯繫實際,就要檢查自己,發現了一些問題。我第一次交代就是馬馬虎虎的,互助互評組對我提了許多意見,沒有通過,要我重新交代。小組提那些意見,對我的啟發很大。我進一步又檢查出許多問題。但更重要的是工人的幫助。我在市里交代,廠裡的工人也幫助我檢查。經過他們的幫助,我才比較徹底的坦白。過去我對業務只曉得一些大概,這次使我知道企業中存在的毛病,也熟悉了業務。這些收穫,比我過去十幾年所學的還要多的多。過去,我的主觀很強,這次我批評了自己的主觀,看清了工人的力量,的確使我思想上得到了改造,做到了理論與實際結合,認識到自己不是沒有五毒不法行為,並且很多,義德兄。」

  馬慕韓娓娓地談論自己思想轉變的過程。徐義德心裡好笑:馬慕韓不但是一位闊少爺,而且是一位徹頭徹尾的書呆子,啥理論與實際呀,啥實際與理論呀,這些名詞叫人聽了頭痛。最實際的還是鈔票,這個起碼的道理馬慕韓都不知道,還學啥馬列主義呢?他本來是用第三者的身份去聽馬慕韓談論轉變過程的,想不到馬慕韓結尾時叫了一聲「義德兄」。他聽到這三個字,心頭一愣,但表面上卻很嚴肅,讚揚地說:「慕韓兄介紹自己轉變的過程,對我的啟發很大。」他說到這裡,停了停,說,「不過,各人有各人的情況,也不能一概而論。就比方數字吧,我最近幾天也老是在想加碼,我想加到一定數位,問題也就差不多可以解決了,只是沒有那些不法行為,隨便加上去恐怕也是不好的吧。」

  嚴志發聽他這些不入耳的話,直冒火星,忍不住高聲質問道:「這是啥閒話?你想誣衊人民政府嗎?五反運動是要錢嗎?」

  「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嚴同志,你誤會了我的意思。」徐義德不動聲色,慢悠悠地說。

  「那是啥意思?」嚴志發盯著徐義德問。

  馬慕韓插上來指責徐義德道:「義德兄,你這幾句話確實欠妥。人民政府開展五反運動主要是肅清我們的五毒,建設新民主主義的經濟,走社會主義的道路,並不是要數字。那四百二十多億是我親自交代的,工商組同志馬上就剔除了。政府這次運動要幫助我們清除五毒行為。最初我不瞭解,曉得一些不法行為,也不好意思交代,交代了一件兩件還有點兒肉痛。總以為這些事自己不交代,人民政府不會曉得的。可是工人群眾發動起來了,高級職員又歸了隊,大家又互助互評,哪件事能瞞過人民政府。有些事,還是政府啟發,我才想起來的。」

  徐義德頓時想起了昨天他就在這間廠長室裡聽到「五反」檢查隊同志的廣播:

  全廠同志們注意:現在給你們報告一個好

  消息,韓雲程工程師已經回到工人階級的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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