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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現在一計算,想不到興盛的問題也不少,真叫人大吃一驚!要不是這次五反運動,他一定坐在鼓裡,興盛的有些事情永遠也不會知道。早幾天他在紡織染整加工組坦白交代,別說工商組的同志不同意,就連同組的紡織業的巨頭們也有意見。他回到家裡,把坦白材料打開來重新看看,也發現交代的問題太不夠了。他最初只是想爭取時間儘先坦白,好在組裡起個帶頭作用。別的事還可以馬馬虎虎,早一點遲一點,沒有多大關係,這是「五反」呀,宜早不宜遲。工商組每天的情況,料想工作同志一定是按時向上面反映的。馬慕韓要不帶頭坦白,怎麼叫做工商界的進步分子呢?他在工商組的一舉一動,政府方面一定很注意,知道的非常清楚。

  如果別人先坦白了,陳市長也許會問工商組的同志,你們那個組裡不是有個馬慕韓嗎?他怎麼沒有坦白交代呢?是呀,馬慕韓不能落在別人的後面。他第一次坦白的前一天晚上,曾經約馮永祥到他家裡去商量。他把自己的想法說了,馮永祥點頭贊成:「你這一著棋看得很准,應該佔先,對自己有利,對大家也有好處,對五反運動也有幫助。你這麼一交代,那好處呀,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

  「這許多好處?」

  馮永祥見他不相信,伸出手來,一一向他訴說:「你是我們工商界進步分子,你不帶頭,誰帶頭?你這麼一帶頭,你進步分子的地位更鞏固了。你先坦白,有了樣品,也摸了政府方面的底,曉得政府要我們工商界哪能坦白,工商界朋友也好依樣畫葫蘆,照抄。大家都像你一樣過關,對『五反』不是也有好處?」

  「照你這麼說,倒是蠻有道理。」

  「我說的話,沒有一句沒有道理的。」馮永祥給馬慕韓一捧,頭腦頓時發熱。

  馬慕韓有意刺他一句:「沒有道理的也有道理!」

  「慕韓兄,你這是啥閒話?」

  「你能說會道,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沒有道理的也可以說出個歪道理來。」

  「那我豈不是顛倒黑白了嗎?」

  「我不過說著白相,沒有那麼嚴重。」馬慕韓怕他吃不消,有意緩和一下空氣,轉移了話題,說,「我這個頭哪能帶法。」

  馮永祥並不在乎挖苦他兩句,若無其事地說:「怎麼帶法確是一個大問題呀。帶的不好,政府不滿意;

  帶的太好,工商界也不滿意。」

  「你說的真對,阿永!」

  馬慕韓不禁脫口讚揚,因為馮永祥兩句話道出了他的心事。他早就想到這個問題:坦白多少政府才能滿意?政府知道興盛紗廠多少材料?哪些非坦白不可?政府這個底他摸不透。坦白多少,那一筆退補的數字可不小呀,如果在退現款上面也要帶頭,興盛的頭寸也夠緊的,工商界的朋友更不會滿意的。最近潘宏福開會前後老和他在一道,不斷問長問短,一定是潘信誠要兒子來摸他的底,言外之意希望他照顧照顧。宋其文私下也表示這次大家口徑要一致,那含義不用問,誰都明白。這麼一來,馬慕韓這個頭就很難帶了。馮永祥一說,他就順水推舟:「你看,怎樣才好呢?」

  「這事體不簡單。要兩面討好,最不容易。照我看,撿幾件眼面前的事坦白坦白,過了關,將來退補也容易,也不會得罪工商界的朋友。」

  「能行嗎?」

  「紡織染整加工組到現在沒人坦白,大家的口咬得很緊,只要心齊,政府有啥辦法?他們哪能曉得那麼詳細?」

  「這個……」馬慕韓沒有說下去,可是他心裡已經同意馮永祥的意見了。他匆匆忙忙報名交代,關沒過去,第二天陳市長召集三百零三戶開了會,報告了工商組各專業小組坦白交代的情況,表揚了那些坦白交代的人,嚴格批評了那些企圖蒙混過關的人,沒有點馬慕韓的名,可是馬慕韓認為每一句話對他都很適合。他最初以為自己搶先交代,沒料到別的組裡早有許多人過了關,顯得紡織染整加工組落後了。他發覺陳市長對工商組的戰略部署:先解決別的組,好孤立紡織染整加工組,然後再包圍突破紡織染整加工組。如果他不徹底交代,那是過不了關,要變成落後的紡織染整加工組裡的落後分子。他感到形勢嚴重,時間緊迫了。

  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道路:是帶頭坦白保持進步分子的稱號,還是落在別人的後面,變成落後分子,影響自己飛黃騰達的前景。他要慎重抉擇。他昨天向工商組請了一天假,想請廠裡的資方代理人到家裡來幫忙,把非法所得稅統計一下。可是沒人肯來,怕沾惹是非,最後總算來了個資方代理人。他的妻子又幫他打算盤,給他準備煙茶和宵夜,直忙到夜裡三點鐘才躺到床上。決心下了,賬算了,他心裡感到痛快。今天一早起來,眼圈紅紅的,有點發澀,匆匆忙忙洗了臉,又埋頭親自覆核了一遍,已經快兩點了。他連忙跳上汽車,到工商組去交代。他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過關,心裡又忐忑不安了。

  在馬慕韓思潮洶湧的辰光,白克牌的小轎車已經開進一條馬路,兩邊高聳著深灰色的高大樓房,汽車像是一個小甲蟲在深溝裡緩緩爬行。那邊馬路口上,是廣闊的外灘大馬路,行人熙熙攘攘的往來,黃濁濁的江面上正好有一隻小火輪經過,怕碰到前面的小舢板,拉了汽笛。馬慕韓聽到尖銳而又清脆的汽笛聲,才從夢一般的迷幻的境地裡清醒過來,發覺已經到了上海市增產節約委員會的工商組。他提著身旁的赭黃色的牛皮公事包,跳下車子,走進馬路右邊那座大樓的玻璃轉門。

  這座大樓是華懋大廈,矗立在南京東路的日上,俯視著浪濤滾滾的黃浦江。他上了樓,從甬道走進去,想起潘信誠那些人一定早到了,步子忽然慢了下來,快到右首最後那間紡織染整加工組的會議室,他昂首走了進去。這間會議室佈置得莊嚴樸素:正面牆上掛著孫中山和毛主席的織錦像片,兩旁是五星紅旗;當中擺著丁字形的長長的桌子。桌子兩邊坐滿了人,靠窗戶那邊一溜椅子今天也坐滿了人。丁字形桌子左上端坐了一個將近中年的人,左胳臂戴著一個袖章,白底紅字:上海市增產節約委員會工商組。

  他看到參加互助互評會議的人都來齊了,悄悄地拿出筆記本子和鋼筆準備記錄,好像大家都摩拳擦掌等待挑他的眼。他對大家微微點頭,冷冷地打了個招呼。他和誰也沒有說話,靜靜地坐在丁字形長長桌子的尾端,等候宣佈開會。他發現大家的眼光全朝他身上望:好像已經知道他今天要坦白交代,擔心他把紡織業的內幕和盤托出。他竭力避開那些偵察他的視線,鎮靜地拿出煙盒,點燃了一支煙在抽,一口又一口地把煙吸下去,旋即吐出,乳白色的煙在他面前輕輕的飄蕩著。

  他以為這樣就可以不望大家了。

  潘信誠的半睜半閉的眼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的身邊。潘信誠坐在主席的位置上,環視了一下今天出席的人,料到陳市長對工商組那一番講話,一定會在紡織染整加工組裡起影響。他不露聲色地一個個望過去,最後眼光又落在馬慕韓的身上。他對別的人都比較放心,唯獨這位「小開」確是令人放心不下。幸好今天輪到他擔任主席,還可以想想辦法,預先防止那不利於整個紡織染整加工組的局面出現。

  他要大家根據陳市長的指示,老老實實地交代問題。最後又意味深長地說,不要不顧事實,企圖蒙混過關,那是過不去的。說完了,他的眼光有意離開馬慕韓,望著別人,衷心希望別人先交代,好把馬慕韓壓在後面。他忖度別人一開頭,事情就好辦的多了。可是沒有人站起來,他又不放心地暗中覷了馬慕韓一眼。馬慕韓沒有理睬潘信誠的眼光,他知道那眼光的用意,但他決定了的事情,誰也勸阻不了他。他打開公事皮包,從裡面抽出寫好的坦白交代材料,毅然地站起來,交代自己的問題。馬慕韓一口氣坦白完他的五毒不法行為,最後說:「興盛紗廠方面,行賄是三千六百萬元,偷漏稅是二十億,盜竊國家資財是九十三億,偷工減料是一百億,總共是二百一十三億三千六百萬元。我坦白如果有不明確不徹底的地方,請各位提出問題指教。我自評是半守法半違法戶,是不是妥當,也請各位指教。」

  潘信誠的眼光一直盯著馬慕韓。馬慕韓說一段,他的心急劇地跳一陣,聽馬慕韓一個勁交代,把紡織業的老底都翻出來,他真想插上去打斷馬慕韓的話,不讓他說下去,可是看到工商組的同志就坐在他的身旁,如果一打斷馬上就暴露了他這個主席內心的秘密。他沒有辦法,只好按捺住心頭的不滿,忍耐地聽馬慕韓往下說。聽到後來,他簡直不相信馬慕韓是興盛紗廠的總經理,仿佛是「五反」檢查隊隊長在報告興盛的五毒不法行為,二百一十三億三千六百萬呀,馬慕韓一點也不心痛。

  馬慕韓這個青年簡直是瘋了,也不想到後果,大少爺不在乎鈔票,但也要想想旁人的死活啊!為了自己過關,不惜把整個紡織業出賣了。他雖努力保持鎮靜,隱藏著內心的憤恨,可是他胸口一起一伏,板著面孔,發松了的臉皮有點兒蒼白。他冷冷地向會議室裡黑壓壓的一片人群掃了一眼,伸出右手,向大家說:「馬慕韓已經坦白完了,請各位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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