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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我們不坦白,怕不行了。」

  「為啥?」

  「他檢舉了那個人,」勇複基指的是徐義德,說,「會不提到我們嗎?」

  「提就讓他提吧。」郭鵬滿不在乎,在太陽永遠照耀不到的有點潮濕的牆邊走著,一邊說,「總經理說,共產黨重視證據的。口說無憑。韓雲程檢舉徐義德,對我們這些人總得留點情面。難道以後就不在一道工作了嗎?」

  郭鵬一提到韓工程師心裡就有些不滿意。他覺得韓工程師是擋住他向上發展的絆腳石。如果沒有韓工程師在自己的頭上,恐怕他早已當上了工程師。「五反」開始以後,梅佐賢不是就說過徐總經理很想提拔他,只是要等適當的時機。郭鵬把這個適當的時機遲遲不到來誤認為韓工程師在作祟。別人提起韓工程師,他總是叫他韓雲程。

  郭鵬憤憤地又加了兩句:「當然,韓雲程這傢伙也難說,誰曉得他昧著良心檢舉些啥。人心隔肚皮。誰也料不到他會檢舉徐總經理,真棘手!」

  「韓工程師不去管他,」勇複基只是在想自己的事。他沒有心思去管別人。他想跟郭鵬商量商量,好給自己拿個主意。

  他說,「我們怎辦呢?不檢舉,行嗎?郭主任。」

  「不檢舉有啥不行,這種事體要自覺自願,楊部長再有本事也不能強迫命令。我們也不是資本家,怕啥,篤定泰山。」

  「可以不檢舉嗎?」

  「那還用說。」

  「啊!」勇複基還有點不放心,想了半晌,又問,「真的行嗎?」

  郭鵬正要回答,忽然聽到前面有腳步聲傳來,他就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來的是鐘珮文。

  楊健聽完餘靜彙報和韓工程師談話經過,他很高興,認為缺口已經突破,要抓緊這個時機,竭力擴大戰果。他立即把鐘珮文找去,要他馬上把這消息廣播出去,並且要在下工以前到處貼上標語和漫畫,來動搖徐義德影響下的人心。鐘珮文佈置好工作,他親自廣播了消息,然後到處去檢查一下標語貼的怎麼樣。

  郭鵬見鐘珮文走來,他頓時改了口,大聲說:「韓工程師真好,回到工人階級的隊伍裡來了。」

  勇複基忽然聽他說得牛頭不對馬嘴,他不知道怎樣答話才好,只是「唔」呀「唔」的應了應。

  「我們也歡迎你們回到工人階級的隊伍裡來!」鐘珮文說。

  「唔,」勇複基結結巴巴地說,「是的。」

  郭鵬卻老練地咳了一聲,借此想了一下,鎮靜地說:「那當然,我們都要回到工人階級的隊伍來的。你不歡迎,我也要來的。當工人階級最光榮不過了。」

  「那很好!」鐘珮文對著他們鼓掌,轉過身去,又檢查別地方的標語去了。

  勇複基怕再遇到工會裡面的人。他對郭鵬說了一聲「再見」,就連忙回到會計室來了。

  勇複基坐到靠背椅上,望著面前的傳票和算盤,心還是怦怦跳著,寧靜不下來。勇複基在會計業務上是出色的能手,三天不記帳,單憑他的記憶,也漏不下一筆。可是他自己這筆賬怎麼也軋不平:鐘珮文那樣熱情歡迎他們回到工人隊伍裡來,這時不去靠攏、檢舉,難道敬酒不吃吃罰酒?工會這樣耐心地啟發、等待,又這樣熱情歡迎,還有啥說呢?應該下決心站在工人階級的立場了。再不檢舉徐義德也實在說不過去。別人還可以說沒有材料啊,不知道呀,會計主任勇複基能這樣說嗎?三歲小孩子也不相信。徐義德一些五毒行為能夠不經過勇複基的手嗎?勇複基會不知道嗎?那滬江紗廠的賬怎麼記呢?瞞不過人啊。既然如此,那就痛痛快快地去檢舉吧,還落得個光榮歸隊,像韓工程師這樣,多好呀!

  他推過算盤,打開抽屜,拿出幾張白紙,摘下插在灰布人民裝左胸袋上的派克自來水筆,立即在白紙上寫了這樣幾個字:「我檢舉不法資本家徐義德下列五毒行為:一、偷漏稅……」第二點,他檢舉徐義德在解放初期的套匯。這一點沒寫完,他的派克自來水筆就在白紙上停留下來了。徐義德套匯來的黑心錢,梅佐賢和他自己都分到過啊。這些事檢舉出來,勇複基不是也有罪嗎?徐總經理講得對:「你要曉得,你自己也是有問題的。」這怎麼能坦白呢?不坦白,又怎麼辦呢?只坦白一點,楊部長會相信嗎?你眉毛一動,楊部長就知道你肚裡的心思。楊部長把全廠的工人群眾都發動起來,自己的事能瞞過工人的眼睛嗎?不但工人,連韓工程師也檢舉了徐義德。許多事韓工程師都知道,不坦白不行,真糟糕呀!

  勇複基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不檢舉徐義德,對自己不利;檢舉了,坦白了,對自己也不利。這兩筆賬他挖空心思哪能也算不清了。他後悔自己不應該進滬江紗廠當會計主任,當個會計就可以,為啥要當會計主任呢?當會計可以不管這些事,不負這些責任,可以推到會計主任身上。當了會計主任也就算了,為啥又要收下徐義德的黑心錢呢?徐義德把他的薪水增加到二百六十個單位,又送來一千萬的紅利和獎勵金,自己當時為啥不拒絕呢?現在退回去,行不行呢?徐義德一隻手把勇複基推到深不可測的陷阱裡,勇複基陷在裡面哪能也出不來,他苦悶地長籲短歎,尋不到解脫的道路。

  鐘珮文回來彙報路上遇到勇複基他們的情況,楊健仔細作了分析,要餘靜去找勇複基。她答應馬上就去,提了一個問題問楊健:「我看他一定有顧慮,要不,恐怕早坦白檢舉了。」「你這個問題提得對。」楊健明晰的智慧的眼光對著餘靜,說,「高級職員們和資產階級有多年的往來,有了一定的深厚的交情,拉不下臉皮,打不破情面。在資本家不法活動當中,必然會分些錢給他們,拉他們一道下水,封住他們的嘴。這是勇複基最大的顧慮。他們手面不乾淨,怕連累到自己。關於這一點,區委早有指示,凡是資本家利用職工進行五毒行為,這責任主要是資本家的,而不在職工。資本家送給職工的錢財和物品,一概不要退還,職工也不負責。你要針對這一點反復向勇複基解釋清楚,我想問題大半可以解決了。」

  餘靜站了起來,說:「好,那我現在就去。」

  「我要不要陪余靜同志一道去?」鐘珮文也站起來,問楊健。

  楊健果斷地說:「你不要去。」

  【第二部 第四十三章】

  馮永祥在林宛芝面前說馬慕韓的日子也不好過,這句話一點也沒有錯。

  馬慕韓坐在白克牌的小轎車裡,心裡噗咚噗咚在跳,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上海解放以來工商界的情景一幕一幕地在他腦海裡出現,確實如陳市長所講的,工商界獲得了政治上的地位和經濟上的高額利潤。解放前,工商界在政治上是沒有地位的,要仰政府要人的鼻息,奔走權貴的門路,聽洋商和四大家族的擺佈,政府要工商界做啥,工商界不敢說個不字。政府頒佈什麼政策法令,也不問工商界一聲,工商界只有執行的義務,沒有提出意見的權力。

  解放後卻大不相同:政府要頒佈什麼政策法令,事先都和工商界商量,有的還接受工商界的意見修改,就是共同綱領這樣的國家大法,也包括了工商界的意見,通過的辰光,還有工商界的代表參加哩。從地方人民政府到中央人民政府都有工商界代表參加領導工作,史步雲不但是上海市工商業聯合會的主任委員,同時,還是上海市人民政府的副市長啊!中國哪個朝代的工商界也沒有今天工商界這樣顯赫的地位啊!至於說到利潤,雖然解放後上海工商界的暴發戶很少,但絕大多數的廠商穩步發展,生產經營的都不錯,大家都有個奔頭。一九五一年上海經濟繁榮的景象,更是叫人永世不忘,工商界的朋友誰都懷念難忘的一九五一年!

  本來,像這樣平平穩穩的發展下去,把國家建設富強起來,在外國人面前臉上也有光采,工商界偏偏有些人貪得無厭,好了還要好,利潤多了還要多,肆無忌憚地進行行賄、偷稅漏稅、盜竊國家資財、偷工減料和盜竊國家經濟情報種種活動,資產階級的本質完全暴露出來了。真是丟工商界的臉!這樣下去,國家的前途的確不堪設想,工商界的前途也不堪設想,更不要說新民主主義的經濟建設和社會主義的前途了。五反運動的確很重要。工商界既然有不法行為,應該坦白交代。人民政府給上層代表人物的面子,在市里自動交代,再不坦白,也說不過去。自己整天在外面從事社會活動,很少過問廠裡的事,誰知道廠長他們只要有利可圖,啥事體都做,有些事他們也曾和他商量過,認為解放以前就是這麼做的,沒想到違法不違法的問題,更沒料到會進行「五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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