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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他摘下老花眼鏡,拿起桌子上那支兩寸來長的短鉛筆,左手按著面前的筆記本子,在等待大家發言,他好記錄。他本來想這樣可以掩飾自己激動的心情,卻不料手不聽他的話,拿著鉛筆不斷在顫抖,他生怕工商組的同志看見,但又沒辦法不叫人看見,他自言自語地解嘲:「年紀大了,聯手也不聽使喚了。」

  大家沒有注意潘信誠的話,都正在翻閱剛才馬慕韓坦白的記錄,想在馬慕韓的坦白裡發現一些問題。會議室裡只聽見翻閱筆記本子的響聲,沒有一個人發言。潘信誠稍為冷靜了一些,催促大家:「哪一位先發言,意見想的不周到,第二次還可以發言。

  我們大家一定要幫助馬慕韓徹底坦白,弄清問題。」

  潘信誠心裡非常不滿意馬慕韓把偷工減料部分說得太多又太詳細,簡直是揭露了棉紡業的底盤,把棉紡業的戰線搞垮了,而且垮得這麼突然這麼快。像是一道洪峰,忽然衝破了堅固的防堤,叫你來不及堵擋。青年人辦事老是毛手毛腳,事先竟然不和「信老」商量商量,目中沒有潘信誠,只想自己過關,實在太豈有此理了。他向馬慕韓望了一眼,嘴角雖然露著微笑,可是這微笑裡卻包含著輕蔑和憎恨。既然馬慕韓不顧別人死活,他也顧不了馬慕韓,他這時候真希望有人發言,乾脆再揭馬慕韓的底,看馬慕韓以後哪能辦。

  潘宏福聽了馬慕韓的坦白交代,和他父親一樣,一個勁盯著馬慕韓看。

  馬慕韓靜靜地坐在那裡,頭微微低著。心裡也非常不安,倒不是因為他的坦白得罪了同業,而是因為他在同業中向來被認為進步的,想不到興盛紗廠的五毒不法行為算起來居然也超過了兩百億,未免有點說不過去。事實卻又是如此。他內疚地有意不看那些熟悉的面孔,只是凝神地在等待別人的發言。

  第一個站起來發言的是金懋廉。這位信通銀行經理原來是在金融貿易組交代的,他們那邊人少,全組業已結束,因為「信通」和「興盛」素有往來,而且他也是星二聚餐會的成員,上海市增產節約委員會的工商組就請他來;同時,也請了一些類似金懋廉這樣的人,像唐仲笙、江菊霞、馮永祥等等都是。金懋廉說:「慕韓兄偷漏方面談的不多,逃到國外的賬外財產所得稅怎麼演算法?據我曉得的,興盛外逃資金遠不止這點數目。興盛敵產方面談小不談大,是不是真的只這麼一點點?解放初期,興盛有沒有把紗布調金鈔,這一點應該交代。」

  唐仲笙看見市增產節約委員會工作組的人坐在潘信誠旁邊,他知道對馬慕韓提問題提的尖銳,就表明自己坦白的徹底,今天列席這個會議聽馬慕韓坦白交代,一定要發言的,遲發言不如早發言。金懋廉一講完,他就抓緊機會說:「慕韓兄是協商委員會的委員,又是民建會上海臨工會的委員,經常和政府方面的人接近,也出席過中央紡織工業部的會議,有沒有行賄和盜竊國家經濟情報的行為?」

  馬慕韓聽唐仲笙提的這個問題,心中十分惱火。這不是一般問題,盜竊國家經濟情報哇,那罪名可不小!要是多少億鈔票,老實說,他倒不在乎。唐仲笙這一記很結棍。他馬上想到星二聚餐會和史步雲。步老和他都曾經從北京打過電話回來,算不算盜竊國家經濟情報呢?那是研究問題,商量對策,並沒有買進賣出,擾亂市場,不能算是盜竊國家經濟情報。他想到上面有步老頂著,同時聚餐會討論問題唐仲笙也參加的,如果說這就是盜竊國家經濟情報,那唐仲笙也脫不了干係。他篤定地盯了唐仲笙一眼,想不出智多星提這個問題是啥用意。

  坐在靠玻璃窗口那裡一個中年婦女站了起來,她今天穿的比往常樸素,上身穿了一件淡青色的對襟毛線衫,下面穿的是一條米色的英國素呢的西裝褲,褲腳管長長的,一直罩到高跟皮鞋的後跟。她的頭皮燙得和往常一樣的整齊,額角上那一綹頭髮微微向上翹起,就像是要飛去似的。當金懋廉發言的辰光,她就在思考怎麼發言。她瞭解紡織業的底細,她不發言過不去。她要是真的揭了這些巨頭們的底,那以後在公會裡哪能混法?不管怎麼樣,自己究竟是這些巨頭們的幹部啊。

  她挖空心思在想,既不能重複別人的話,又不能提無關痛癢的意見,那會減低勞資專家江菊霞的身份的。可惜現在不談勞資關係。她想一點,便記一點在淡黃色的小小本子上。她手裡捧著那個筆記本,看了一下,便輕聲地說:「在敵偽時期,興盛紗廠被敵人佔領的機器到勝利辰光發還,其中詳細情況怎樣?這是一。其次,興盛有沒有敵偽股份和敵偽棉紗?第三,國民黨反動派從上海撤退,有沒有美棉存在興盛,還給人民政府沒有?」

  她說完了這三點意見,就坐了下來,得意地向潘信誠他們掃了一眼。她感到在座的人都羡慕地朝她望,好像說江菊霞究竟與眾不同哇。

  馬慕韓暗暗抬起頭來,也向江菊霞覷了一眼,覺得她今天也不放過他,一口氣提出三個問題,第二第三個問題倒無所謂,那第一個問題確實刺痛了他。他把大家提的問題都一一記在筆記本上。他的頭又慢慢低下去,擔心大家還會有啥問題提出來。這個滋味真不好受,多退補一些鈔票倒無所謂,——他甚至想到父親給他留下的這一大筆財產成了他沉重的負擔,現在一時也沒法甩掉,讓大家這樣提下去,今天怕又「過」不了「關」。他的心像是一根繃緊了的弦,誰要是輕輕碰一下,馬上就要斷了。要是今天再過不了關,他哪能有臉見人?在工商界的代表性失去了,前途也就沒有了。

  今天不但是坦白交代問題的馬慕韓態度嚴肅心情緊張,就是旁的人也不輕鬆。沒有坦白交代的,如潘宏福,在考慮自己的問題,他本來和爸爸商量好,已經準備好了坦白書,表也填了,馬慕韓把棉紡業偷工減料的底盤一揭開,逼得他非重新來過不可。他又不甘心,真傷腦筋,恨透了馬慕韓。已經坦白交代的,像金懋廉、唐伸笙他們,也希望自己提升一級。他們一方面怕自己提的問題敷衍了事,叫增產節約委員會的人看穿;另一方面又怕得罪了馬慕韓,今後見了面不好講話,影響業務上的往來。大家在關心著自己的問題。

  這些人當中,只有馮永祥是唯一的例外。他認為自己無產無業,沒有五毒不法行為。他和政府方面的人往來比較密切,在這五反運動的辰光,特別是馬慕韓坦白交代的辰光,他要表現自己是站在人民政府這一方面,說幾句冠冕堂皇的漂亮話。他想了很久,慢慢站了起來,還沒有開口,先微微笑了笑,仿佛說:你們這些人身上都是有五毒的,只有我馮永祥一身清白。

  他的兩隻眼睛對著馬慕韓說:「慕韓兄今天能夠這樣坦白交代問題,我認為是很好的。不過,坦白交代一定要徹底,不徹底就說明對人民政府的政策還不夠瞭解。人民政府的政策是坦白越徹底,處理越從寬。這一點,我希望在座各位能夠深切瞭解。剛才各位對慕韓兄提的意見,我認為很好很好。慕韓兄應該仔細考慮這些意見,有些地方確實坦白不徹底的,除了各位說的以外,在偷工減料方面是不是還有遺漏?前天我們在這裡談的大茂紗廠打包繩偷工減料的事,興盛紗廠是不是有同樣的行為?希望慕韓兄詳細地補充交代。」他向會議室每一個人望了一眼,眉飛色舞地又加了兩句,「各位以為如何?兄弟說的不對的地方,還請不吝指教。」

  潘信誠聽見馮永祥向馬慕韓偷工減料方面進攻,他怕馬慕韓再說出啥來,使得整個棉紡業越發不可收拾。潘宏福更過不了關。他眉毛一皺,想了一計,狠狠地進攻馬慕韓,連忙把問題引到外匯方面來:「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外匯問題,興盛手裡的外匯很多,剛才只說了數額,沒有說明各筆外匯存在啥地方,也沒有說明這些外匯如何處理,需要詳細說明。興盛的財產是人民的血汗,逃避資金這許多,我們要求興盛把這些資金拿回國來。慕韓是很進步的,應當把種種不法行為都告訴政府。」潘信誠得意地把手裡那支兩寸來長的短鉛筆往桌上一放,說,「請慕韓補充交代。」

  他怕別人再插上來,又把話引開去,誤了事,進一步把門關緊,說:「諸位如果還有問題,等他補充交代以後再提出。」

  馬慕韓給潘信誠這一記打下來,著實心痛。他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外匯和逃避資金是他唯一的退路,有了這,就是把興盛整個企業交給政府也不在乎。他今天坦白交代不怕數字很大,可是他總是設法避開談這方面的問題。馮永祥提到偷工減料的問題,他一點也不恐懼,舉的那個打包繩的例子更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全部可以包下來。外匯和逃避資金不但是現款,而且數目很大,牽動他的命根子。潘信誠對他有多大的冤仇,為啥別的問題不提,偏偏提這個呢?這個問題像是一支毒箭射穿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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