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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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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靜看他低著頭說話,知道他心裡很激動,就沒再往那方面說,改口道:「你是有學問的人,有些事你比我們曉得的多,不用我講,你也曉得的……」 韓雲程心裡想:做一個工程師,難道說廠裡的事一點不知道嗎?他總得要講一些才行,便毅然抬起頭來,勇敢地說:「是的,有些事我是知道的。徐義德過去有偷工減料行為,八十牙常常改為七十八牙,有辰光甚至改到七十牙,以粗報細,造成圈長不足,這是減料……」 韓雲程沒說完,鐘珮文插上來說:「這個我們曉得,筒搖間的工人已經檢舉了。」 餘靜馬上收回他的話,補充道:「不,你讓韓工程師講下去。旁人檢舉的,韓工程師也可以再檢舉,這對我們研究問題有幫助。韓雲程同志,你說。」 韓雲程聽到餘靜叫他韓雲程同志,心裡感到非常溫暖。他覺得他知道的許多事不講,並不能說明自己站在資產階級和工人階級的中間,實際上是站在徐總經理那邊的。現在餘靜這樣熱情歡迎他,他為啥不把自己知道的事講出來呢?他往下說:「副二十支只過頭道粗紗,沒有過二道。本支抄斬,不經過整理,直接回用①……」 ①本支抄斬花不能直接回用,三十二支紗的應用到二十支紗上,餘類推。 這些材料工人早檢舉到「五反」檢查隊了,余靜看見鐘珮文的眼光盯著韓工程師,怕他又要打斷韓工程師的話,連忙用眼光示意他,讓韓工程師往下說。余靜認為這些材料雖然工人已經檢舉了,但從韓工程師嘴裡說出來,那就有完全不同的意義,表明他已經站到工人階級這方面來,決心和徐義德劃清界限了。她鼓勵韓工程師道:「你提供這些材料很好,說明你一站到工人階級的立場上,許多問題就比從前看的清爽了。」 韓雲程知道鐘珮文的眼光一直在盯著他,好像在提醒他別只談輕微的小事,把重要的問題漏掉。而餘靜和藹親熱的鼓勵,使他感到不談那個他所避免談的問題就對不住餘靜的期望。同時,既然已經談了,那少談和多談也沒有啥區別,不如乾脆都談了。他想起徐義德的手段,不照他的意思做,一切都要工務上負責,也就是說要韓雲程負責,心裡很不滿意。徐義德的五毒不法行為,為啥要韓雲程負責呢?原棉問題追究起來,最後工務上總脫不了干係的,不如說清楚了,倒可以使工會瞭解這件事的真相。他猛可地站了起來,堅決地大聲說:「那次重點試紡研究的結果,證明車間生活難做確實由於原棉問題,徐義德在原棉裡摻了劣質棉花,我可以證明……」 由於他太激動,焦急地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向餘靜報告,一時卻口吃地說不清了。餘靜勸他坐下來慢慢說,他平靜不下來,仍然站著,繼續大聲說:「我受了徐義德的欺騙。他想收買我,我對不起國家,也對不起人民,我要回到工人階級的隊伍裡來,我要檢舉,我要檢舉……」 餘靜也站了起來,伸過手去緊緊握著他的手,熱烈地歡迎道:「我代表工會歡迎你,韓雲程同志。」 鐘珮文加了一句:「韓雲程同志,我們大家都歡迎你!」 韓雲程聽到他們這樣親熱地稱呼,又這樣熱烈地歡迎,他感動地握著餘靜的手不放,說:「余靜同志,是你教育了我……」 說到這裡,韓雲程再也說不下去了。他的眼眶潤濕,兩粒精圓的淚珠從眼角那裡流下來。他渾身的血液在急速地迴圈,身上充滿了一股燃燒似的熱力。他從來沒有感到過這樣輕鬆,這樣愉快,這樣有勁。 韓雲程站在那裡讓自己的情緒慢慢平靜下去,等了一會,說:「讓我冷靜地想一想,余靜同志,我寫好了送到工會裡來。」 【第二部 第四十二章】 「全廠同志們注意:現在給你們報告一個好消息,韓雲程工程師已經回到工人階級的隊伍裡來了。他站穩了工人階級的立場,和徐義德劃清了界限,檢舉了徐義德的五毒不法行為。我們對韓雲程同志表示熱烈的歡迎。還沒有歸隊的高級職員們,希望你們趕快考慮,下決心回到我們工人階級的隊伍裡來。我們在等候你們,歡迎你們,現在是時候了! ……」 會計主任勇複基正在會計室裡算帳,左手翻閱著傳票,右手在算盤上的的嗒嗒地打著,忽然聽到操場上喇叭的廣播聲音,很清晰地從窗戶外邊飄進來。他開始聽到韓雲程的消息心頭一愣,韓雲程歸隊了,檢舉了,過去那些事情「五反」檢查隊全知道了?勇複基的事情楊部長也知道了?韓雲程為啥事先不通知一聲就歸隊呢?真不夠朋友。自己怎辦呢?勇複基剛這樣問自己,就聽到下面的那些話了,那話仿佛針對他講的。他的心情很亂,賬算不下去了,按下傳票,放下算盤,走到視窗,準備透透氣。 在籃球場那邊臨時聚集了一些工人在聽廣播,熱烈鼓著掌,歡迎韓雲程歸隊。廣播完了,工人陸續向辦公室這邊走來。勇複基感到這些工人的眼睛都對著窗戶,都對著他。他連忙退回來,坐到原先那張靠背椅上。門外又傳來辦公室裡的掌聲,熱烈歡迎韓雲程歸隊。他走過去把門關上,悄悄踱到窗戶的側面,斜望著籃球場上那碧藍的晴空,遠方的天空有一片白雲,慢悠悠地飄來飄去。他對自己說:那一片白雲,沒有根,沒有依靠,老是飄來飄去怎麼行呢?韓雲程倒也好,決心歸了隊,依靠工人階級,以後可以拿到「紅派司」了。自己永遠做一片白雲嗎?依靠徐義德一輩子嗎?徐義德真的可靠嗎? 他不能回答這些問題。他定不下心來,在那裡站不下去。他在屋子裡踱了一陣方步,又回到視窗,見外邊沒人,他想出去走走,痛痛快快地透口氣。 他把傳票壓到算盤下,拉開門,慢慢走出了辦公室的大門。對面紅牆上幾張標語立即吸去了他的注意: 歡迎韓雲程同志歸隊! 高級職員們要向韓雲程同志學習! 標語怵目驚心地映入勇複基的眼簾。他站在辦公室大門那裡幾乎發呆了。這標語不是楊部長明明要人貼給勇複基看的嗎?他怕有人來,叫人發現勇複基站在辦公室門口發呆,那一定是有問題呀!他遲緩地移動著腳步,向籃球場上走去。 他在考慮自己的問題:韓雲程既然坦白了,勇複基不坦白不行。勇複基有些事情韓雲程是知道的。別的不提,就說每月到徐總經理那裡去開秘密會議吧,這一點韓雲程一定坦白了,一定說哪些人參加。勇複基不去坦白,那不是抗拒五反運動嗎?抗拒五反運動,這罪名可不小。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楊部長一到滬江紗廠來就宣佈了這條政策。抗拒從嚴。勇複基得馬上去坦白,不坦白不好,遲坦白也不好。他越想越覺得應該去坦白,他的腳步向「五反」檢查隊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他的腳步慢了,徘徊不前。徐義德的面影閃在他的眼前。他仿佛聽見徐義德在他耳邊輕輕地說:勇複基,我待你不錯呀。你要三思而行。徐義德待勇複基不錯,他反復想這個問題。「三反」開始時,他的月薪從一百八十個單位增加到二百六十個單位,舊曆年底梅佐賢又送來一千萬的紅利和獎勵金,平常的小數目更不必講了。這都是徐義德待勇複基的好處。怎麼可以去坦白呢?不能。 同時,他想起徐義德在五反運動開始以後,曾經單獨找他談過的話:「我一些犯法行為你是參加的。我要是吃官司你也逃不了。檢舉我,滬江紗廠罰光了也不夠。這樣,你的高薪職位到啥地方去找?當然,將來大家都檢舉了,你不檢舉也不行的。你也可以檢舉檢舉,檢舉那些小的,大家曉得的事體。比方說賣出那筆舊麻袋,沒做進銷貨,漏報營業稅、附加稅和印花稅六十五萬元;還有自用斬刀花做托兒所的棉被和門簾,也沒有做銷貨處理,當然也是偷漏稅的不法行為;這些我都坦白了,你可以詳詳細細的檢舉。可以講的,你就講。你要曉得,你自己也是有問題的。只要你好好努力,你的薪水將來還可以增加的。」 徐義德這幾句話,在他的腦筋裡留下很深的印象。徐義德給他想的多周到,以後還要加薪水。他想到這裡,反問自己:勇複基啊,你去檢舉,怎麼好拉下這個臉皮,將來不見徐義德了嗎?徐義德待你這樣好,能夠恩將仇報嗎?不對啊。並且,你去檢舉徐義德,也連累自己,勇複基的手面也不乾淨啊。那麼,你不是檢舉徐義德,簡直是檢舉自己。勇複基,你不為自己打算嗎?不能,絕對不能啊。 他把腳步轉向辦公室的方向走去,沒走兩步,迎面看見工務主任郭鵬走來。他指著紅牆上的標語暗示地向郭鵬望瞭望。郭鵬機靈地回過頭去,看看四周沒有人,便對他說:「那邊走走吧。」 「好的。」複勇基跟著郭鵬順著清花車間的牆邊走去,低聲地說,「韓工程師歸隊了。」 「我聽見廣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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