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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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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痛痛快快,像韓工程師這樣,真急死人。」 楊健聽她天真的想法,不禁笑了:「所以你是工會主席,而不是工程師。」 「我一輩子也不想當工程師。」 「那不對,工程師有各式各樣的,工人階級也要培養自己的工程師,對於我們國家建設來說,工程師是很重要的人才。從韓工程師的過去情況看,他還是比較傾向進步的,有時也有正義感。但是他和徐義德打了許多年的交道,『五反』來了,徐義德更要拉他一把,怕他檢舉。他想超然在兩個階級之外,事實上不可能。他想對兩方面都應付,卻又辦不到。因此猶豫不決。這是不足為奇的。假使他很快很堅決地站在工人階級的立場,像你所說的痛痛快快地檢舉立功,這倒是很奇怪了。那就不是韓工程師了。」 「永遠這樣猶豫下去,『五反』哪能進行?你不是說要突破韓工程師這個缺口來擴大『五反』的戰果嗎?」她想起楊健的指示,便提出這個問題。 「現在我也沒有改變我的意見。動搖的人最後必然會倒向一邊,他不能夠永遠在中間搖擺。照我的判斷:韓工程師可以站到工人階級立場上來的。他目前顧慮的是職位和前途。解除這個顧慮,他就會站到工人階級這方面來了。我們一方面要給他談清偉大工人階級的光輝燦爛的前途和社會主義的遠景,另一方面要指出民族資產階級沒落的前途和目前他們可能用的醜惡手段。這樣,韓工程師得要慎重考慮自己的問題了。」 「你以為有絕對把握嗎?」 「當然有。雖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是有的。主要看你的信心了。」 餘靜很嚴肅地說:「只要組織派我去,我一定有信心去完成這個任務。」 「當然仍舊派你和鐘珮文去。」楊健望著工會辦公室門外走過的人群,想了想,又說道,「韓工程師檢舉任何一點材料,都要採取鼓勵的態度。開始的辰光,不要要求太高,只要他肯檢舉,慢慢地會提供許多材料。」 「我根據你的指示去做。」她說,「過去我把他看得太單純了,經你這麼一分析,對這樣的知識份子有了深一層的認識。 我也有了把握。」 第二天是廠禮拜。餘靜抓緊時間,仍然約了韓雲程下午四點鐘在廠裡談話。 四點還欠五分,韓雲程就走進了試驗室。余靜和鐘珮文來的更早,他們兩個已經在裡面等候了十分鐘。韓雲程坐了下來,鐘珮文劈口就問:「韓工程師,你這兩天研究的哪能?」 上次談話後,他一直沒有寧靜過。他認為徐義德確實有許多不法行為,作為一個工程師,有義務向國家報告。餘靜那樣熱忱地歡迎他回到工人階級隊伍裡來,而且鐘珮文還說工會的門永遠向他開著的,難道韓雲程是鐵石心腸的人嗎?研究科學的人可以一直昧著良心代人掩飾罪惡的事實嗎?自己雖然說要經過研究才能下結論,車間裡生活難做的原因不是很清楚嗎?講研究這一類的瞎話不過是明明騙人罷了。 韓雲程就是這樣蒙混過去嗎?將來水落石出,叫人發現,韓雲程的面子擱在啥地方?應該老老實實講出來,這才是科學的態度。他曾經決心到工會裡向余靜報告徐義德的不法行為,可是走出試驗室沒有幾步路,在車間門口站住了,皺著眉頭問自己:這樣好嗎?徐義德待自己不錯呀,很賞識自己的才能。梅佐賢不是說徐義德認為目前的職位有點委屈自己,準備提為副廠長嗎?副廠長當然沒有啥了不起,不過,這名義也蠻不錯。工程師僅僅是管理技術方面的事,副廠長不同啦,是掌握全域的職位。不消說,每月收入的單位也會增加一些的。回到工人階級的隊伍自然是好事,但工程師的職位究竟是徐義德委派的,每月的單位也是廠裡發的,不是工會給的啊。現在「五反」來了,政府支持,工會撐腰,徐義德低頭。「五反」過後,徐義德這種人會永遠低頭嗎?在「五反」裡檢舉,他會不報復嗎?工程師這職位可以保的牢嗎?「五反」贊成,就是不檢舉,雙方都不得罪,又能保住自己的職位,那不是很理想嗎? 正在他皺著眉頭思慮的當兒,鐘珮文從工會那邊走來,見他站在車間門口發愣,便問道:「韓工程師,你一個人站在這裡想啥?」 韓雲程沒有注意鐘珮文向他面前走來,聽到叫他,凝神一看:鐘珮文已經站在他面前了。他好像自己的秘密叫鐘珮文發現了,滿臉緋紅,支支吾吾地說:「沒啥。我到廁所去。」 他不敢停留在那裡,慌慌張張真的到廁所去了。從廁所回到試驗室,他還是寧靜不下來,做啥事體都想到這個問題。他譴責自己,他要回到工人階級的隊伍裡來,可是一抬起腳要到工會去,背後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拉著他。他耳邊仿佛有人輕輕地在說:要想想後果呀!他努力不想這些事,設法使自己忙於工作,不讓腦筋閑下來。可是這些事像個幽靈似的,時時在他面前閃現出來。今天廠禮拜,他原來準備一個人到吳淞口去跑一趟,擺脫這些煩惱,站在江邊去眺望浩浩淼淼的江水。可是餘靜約他下午四點鐘談話。他跨進試驗室以前,下決心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說了,後果怎麼樣不去管他。鐘珮文問他,他馬上想到工程師,想到副廠長,想到每月的收入,想到每月的開銷……他又改變了主意,信口應付道:「這兩天,唔,研究的比過去更深入了一些……」 鐘珮文聽他老是說這樣不著邊際的話,心裡非常不耐煩,用不滿的口吻質問他:「你這樣研究來研究去,究竟要研究幾何辰光呢?不要再耍花樣了,痛痛快快地說吧。」 這幾句話刺破了韓雲程的面子,他忍受下來,卻又不甘心情願承認自己確實不痛快。他有些激動,語氣還相當的緩和:「希望鐘珮文同志講話客氣點。」 「我講話……」 余靜怕鐘珮文講下去把事情弄僵,她打斷了鐘珮文的話,插上去說:「這些事應該仔細研究,慎重考慮的。站穩工人階級立場,劃清界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韓工程師和徐義德有多年的往來,交情也不錯,一時也不容易扯下面子……」 韓雲程聽餘靜這麼說,句句講到自己的心裡,連忙搭上來,勉強辯解道:「這倒沒啥,這倒沒啥……」 鐘珮文看他那神情,本來想講「那你還有啥顧慮不肯說呢」,見餘靜要說下去,就沒吭聲。 「韓工程師處的地位是比較困難的,有些事不能不多想想。比方說檢舉了徐義德,會不會影響今後的工作,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韓雲程心裡想:「對呀,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看哩,」餘靜接下去說,「這個問題倒是已經解決了。軍管會早有了規定,保證工作,資方不得隨便撤職工的職。徐義德現在當然不敢動手,『五反』以後要是動手,要撤誰的職,我們工會不答應,人民政府也不允許。有了共產黨,有了組織,資本家無法無天作威作福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要照規矩辦事。」 「那是呀。」韓雲程應了一句,對自己說:這一點我原來哪能沒想到呢?這麼說,就是檢舉,徐義德也不能把韓雲程怎麼樣啊! 余靜見韓雲程在想,她有意停了停,拿起桌子上的茶杯,準備倒水。那邊鐘珮文送過熱水瓶來,倒了三杯。餘靜喝了一口水,說:「你和徐義德是朋友,要講交情,是啵?講交情?應該給正義講交情,給人民講交情,不能給五毒不法行為講交情,也不能給不法資本家講交情呀。你是徐義德的好朋友,你應該幫助他向政府徹底坦白,消滅五毒不法行為,讓他做一個守法的資本家,才算夠朋友……」 餘靜每句話都講到韓雲程的心坎裡。他原來面對著鐘珮文,器宇軒昂,神情自得,等到餘靜娓娓地從職位談到朋友交情,他內疚地慢慢低下了頭。他過去看不起工人,覺得他們粗魯和沒有文化。上海解放以後,共產黨和工人階級領導全國人民取得了勝利,他才初步改變了對工人鄙視的錯誤態度。對工人階級和他的代表共產黨來說,他是欽佩的,特別是毛澤東主席他更是五體投地地欽佩,認為這是中國的希望和光明。具體的工人,就說滬江紗廠的餘靜吧,對她是表面上不得不恭維,暗骨子裡並不佩服的,實際上看她不起。 最近,他從餘靜身上看到許多新的東西。剛才餘靜這一番談吐,他深深地感到餘靜表現出來工人大公無私的崇高思想,言談裡包含了很高的原則性,和他一比就顯出自己是多麼渺小和無知。特別使他難過的是這些話出自一個他過去所看不起的人,現在才發現真正應該看不起的正是自己,而餘靜是他應該尊敬和學習的人。他激動地說:「余靜同志,你不要往下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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