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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福佑藥房的職工更不消說,一見「五反」檢查隊,個個都滿心歡喜,表面上全控制了自己的感情,不流露出來,怕朱延年發覺,不高興。「五反」檢查隊隊長黃仲林雖然沒有說他們是接到福佑藥房會計主任童進的檢舉信以後才決定來的,但童進料到「五反」檢查隊到福佑藥房來,和他那封檢舉信一定有關係的。童進對陳市長辦事這樣負責、認真、敏捷,佩服得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寄出那封檢舉信以後,日日夜夜盼望「五反」檢查隊來,但到「五反」檢查隊真的來了,他卻彷徨起來了。

  他甚至希望檢查隊遲一點來才好。那天晚上回到店裡已經是深夜了,他躺到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覺。他像是忽然掉在一個很深的爛泥坑裡,四面不著邊,無依無靠,不能自拔。他在店裡避免碰到朱經理,連經理室的門也不敢望一眼。朱延年從門裡出來,走到外邊辦公室裡,他有意低著頭在看帳面的阿拉伯字。本來,他的眼睛最尖不過了,每個數字一看就記住了,絕沒有毫釐的差錯;現在這些數字像是忽然都長了腿,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哪能也看不准,記不清。等朱經理走過,他的頭才稍微抬起來。坐在他旁邊的葉積善望他笑了笑,他的頭又慢慢低下去。

  他感到葉積善可能知道那天夜裡的事,不然為啥那麼笑著看他呢?從葉積善的微笑裡發現含有一種輕蔑的意思。他受不了這個冤枉,真想過去一五一十把真相告訴他,說明童進不是那種人。可是店裡那許多人,一時也講不清楚,朱經理剛走出去,又沒說到啥地方去,說不定馬上轉來,給他加醬油加醋,更加洗刷不清了。目前別人也許還不知道,這麼一來,全店裡的人都知道了,立刻就會傳到他妻子的耳朵裡,那家裡要鬧翻天了。還是不提的好,反正自己沒做虧心事,將來總會弄明白的。他沒有望葉積善,眼光又盯著賬上的數字看,擔心將來能不能弄明白。葉積善卻走過來了,附著他的耳朵小聲地說:「『五反』工作隊來了,我們該怎麼配合?」

  「啥?」他好像沒有聽見最後那句話。

  「我們該怎麼配合?」

  他心頭一怔,眼睛向店裡迅速地掃視了一下,見大家沒有注意他們,才應了一聲:「唔,配合。」

  「動起來呀!」葉積善瞧他那個軟搭搭的神情,有點焦急。「唔,」他還是不動聲色,慢吞吞地說,「你先想想,有空的辰光再談。」

  葉積善沒法再談下去,悄悄退回自己的寫字臺那邊去。葉積善不瞭解童進的態度為啥忽然變了。他想也許童進比他有經驗,人多嘴雜,許是現在不便談。童進不是說有空的辰光再談嗎?童進和他們盼望「五反」工作隊多麼久了,現在真的來了,還有不高興不積極的道理?

  福佑藥房每一個人聽說黃仲林帶「五反」檢查隊來,的確沒有一個人不高興的。痛恨黃仲林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朱延年。他看見黃仲林面孔,馬上想起他那次到市增產節約委員會工商組送坦白書的情景。黃仲林雖然年紀青,可是講的話都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刺中對方的要害,叫人聽了渾身汗毛凜凜。那一次朱延年確實領教了黃仲林的厲害,在他的腦筋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黃仲林既然來了,朱延年心裡想:痛恨也沒有用,得打起精神,給他較量較量。他笑臉相迎,上去對黃仲林拱拱手,說:「我天天盼望政府派檢查隊來,今天可盼望到了。歡迎!歡迎!你來了,我特別歡迎!我記得我們見過,你在市工商組接待室工作,嘻嘻。」

  「是的。」

  黃仲林昨天一天沒有找朱延年。朱延年畢竟心虛,他動腦筋,考慮怎樣在黃仲林身上下功夫。他本想請黃仲林和「五反」檢查隊全體同志吃一頓豐盛的晚餐,繼而一想;現在正是「五反」,資本家請吃飯,那賄賂的不是太露骨了嗎?暗中加點菜呢,倒是可以,卻又表達不出一番意思。他選擇了喝茶的方式,而且只請黃仲林一個人,既不露骨,也能表達一番意思。

  黃仲林帶來的「五反」檢查隊在福佑藥房X光部辦公。剛才夏世富進去告訴黃仲林,說朱經理想找黃隊長談談,問他:

  是朱經理來呢,還是黃隊長過去。黃仲林覺得讓朱延年到「五反」辦公室來不方便,就說,還是他過去吧。黃仲林以為朱延年有啥要向他坦白。

  朱延年見黃仲林坐下,自己以為有了三分把握。他眼睛一動,慢慢說道:「黃同志實在太辛苦了。這麼大的五反運動,黃同志要管市里的工作,要管區裡的工作,還要管我們小號福佑,真是又原則又具體,為人民服務的太辛苦了。太辛苦了,黃同志。」

  「沒有啥辛苦,這是我應該做的工作。」

  夏世富在一旁順口奉承道:「黃隊長真行,啥工作都會。」

  「我沒有啥本事。別把我捧上天,跌下來可吃不消啊。我只是做一點具體工作罷了,主要靠組織上領導。」

  「黃同志有這樣的本事,還這樣謙虛,的確不容易。」朱延年覺得可以進一步表示,他提起咖啡壺,在黃仲林面前的杯子倒進咖啡,又倒給夏世富和自己,然後拿起那杯牛乳,問黃仲林,「你喜歡放點牛乳嗎?」

  黃仲林搖搖手,說:「我不喝咖啡。」

  「我們做生意買賣的人,說句老實話,也是不容易的,整天跑來跑去,沒早沒晚的;到了下午,精神就差勁了,每天這辰光總要喝杯咖啡提提精神。」

  「咖啡是興奮的,喝了確實可以提神。」

  「你不喝咖啡嗎?黃同志。」

  「這個,」黃仲林怔了一下,他不想撒謊,說,「有時也喝一點。」

  「是呀,喝點咖啡好。我沒有別的嗜好,就是喜歡喝點咖啡,嘻嘻。」

  朱延年給他倒了點牛乳進去,一邊說:「加點牛乳好喝點。」

  同時,他給黃仲林放了兩塊方糖,說:「煙茶不分家,喝點咖啡沒啥。」

  黃仲林不願意和他扯淡,直截了當問他:「朱先生找我有事體嗎?」

  朱延年避而不答,笑嘻嘻地問:「你先喝點,這咖啡不錯。」

  黃仲林搖搖手:「你自己喝吧。別拿我當客人一樣招待,我是來『五反』的。」

  朱延年見黃仲林的態度不對,慌忙聲明:「當然不拿你當客人。喝點咖啡,辦起事來更有精神。」

  「我不喝咖啡,勁頭也十足。」

  「那是的,你年青力壯,有一股革命朝氣,我實在佩服之至。」

  「朱經理真有眼光,講的一點也不錯。昨天黃隊長忙到深夜,今天一清早就爬起來,照樣精神十足!」夏世富對黃仲林說,「佩服,佩服!」

  「這不算啥。」

  朱延年的眼光向黃仲林那身灰細布人民裝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奇怪共產黨幹部不講究吃和穿,究竟為啥這麼賣力氣,實在叫人納悶。他對黃仲林說:「你真行,不愧是我們人民政府的老幹部。」

  「我不是老幹部。我很年青,參加革命工作也沒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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