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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我們還是談『五反』吧,你是不是有啥要坦白的?」

  朱延年送過一支中華牌香煙,慢吞吞地說:「不忙,先抽根再談。」

  「剛抽過。」

  夏世富說:「黃隊長,那你就喝點咖啡吧。」

  「咖啡快涼了,」朱延年指著黃仲林面前的杯子說,「少吃一點,賞我朱延年一個光,怎麼樣?」

  黃仲林望著朱延年,問:「你談不談?」

  他忍耐不住,一肚子氣差點要爆發出來了。

  朱延年嬉皮笑臉地說:「談,當然要談。」

  「那麼,談吧。」

  「抽根煙,慢慢再談不好嗎?黃同志已經住在小號裡,談話的時間多得很啊。」

  黃仲林霍地站了起來,不客氣地說:「我手裡工作忙得很,沒有工夫奉陪,等你喝完了咖啡,要是有啥要談,上我辦公室裡來好了。」

  黃仲林說完話,立刻走出了經理室。朱延年站了起來,朝經理室的門撇了一撇嘴,氣呼呼地對夏世富說:「這種人真不識抬舉。」

  「別理他,經理。」

  「初出茅廬的小子,愣頭愣腦,一點人情世故也不懂。你瞧那架子,連我朱延年也不看在眼裡。」

  「要不是『五反」,啥人曉得他叫張三李四。」

  朱延年聽到「五反」兩個字,他的氣漸漸消逝了。他懂得現在不是發脾氣的辰光,印把子在別人的手裡,得小心點。

  光棍不吃眼前虧。他改口說:「對呀,人家是『五反』工作隊的隊長嚜,當然神氣活現。世富,你要好好敷衍敷衍他。我們在人家手掌心裡過日子,落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經理說的再對也沒有了。」

  「店裡的事,你也要多留神。只要你幫了我的忙,『五反』過後,我決不會忘記你的功勞的。」

  「經理談到啥地方去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放在心上。」

  「這就好了。」朱延年指著黃仲林的那杯咖啡說,「你把它喝了吧。」

  夏世富端起杯子,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得精光,舔了舔嘴唇,精神抖擻地說:「我去看看苗頭。」

  「有啥消息,隨時告訴我。」

  夏世富從經理室走出來,有意繞了一圈,在寫字檯面前坐了一會,然後很自然地向「五反」辦公室走去。門緊緊關著,裡面不時傳出細碎的人聲,可是聽不大清楚。他走過去,又邁著方步踱了回來,料想那裡面一定談機密的事體,沒頭沒腦闖進去不好,這地方要避嫌疑。他信步走了回來。

  黃仲林回到「五反」辦公室,感到福佑藥房的事有點棘手,許多事沒有一個頭緒,朱延年卻像塊橡皮糖,給你扯來扯去扯不清,而店裡的核心力量還沒有組織起來。整個福佑藥房沒有一個共產黨員,青年團員也只有一個:童進,並且入團不久。他以為「五反」檢查隊一到,童進就會找他。童進不但沒找他,仿佛一見到他,就遠遠避開了。他不能再等,主動把童進找到「五反」辦公室。童進拘謹地坐在寫字臺旁邊,一言不發。他不知道黃仲林為啥突然找他,心情有點緊張。

  半晌,黃仲林打破了沉默,說:「你給陳市長寫的那封信,很好……」

  童進的眼光馬上望著「五反」辦公室的門,幸好黃仲林已經關上了。他沒有言語,只是點了點頭。

  「陳市長親自看了那封信,批給區裡,特地派我到福佑來的……」

  「陳市長親自看了?」童進的眼睛裡露出驚奇的光芒。「可不是,陳市長還說你響應黨的號召,檢舉不法資本家,是個模範青年團員。」

  「模範青年團員?」童進臉上唰的一下紅了。他想起那天夜裡的事,以及第二天朱延年和馬麗琳同他談話的情形,搖搖頭,慚愧地說,「我不夠資格。」

  「哪能不夠資格?考察一個人不在平時,主要看在重要關頭的表現。你在『五反』運動中勇敢檢舉就是一種模範行為。」

  童進矜持地搖搖頭。

  「你檢舉的材料很重要,說明朱延年的不法罪行是駭人聽聞的。比方說把過期失效的藥賣給志願軍,製造假藥……」

  「那是的。」

  「還有福佑是幹部思想改造所,我還是頭一回聽說,朱延年的膽子真不小。」

  「他啥事體都做得出來。」童進緊張的神經稍為鬆弛一些了。

  「我到福佑來,不得不提高警惕,小心給他改造了。」

  童進現在對幹部思想改造所有了深一層的瞭解,朱延年不僅對人民政府的幹部要改造思想,對店員也要改造一番。他說:「你有經驗,不會上朱延年的當的。」

  「這也很難講。我們黨早就說過了,要防止中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

  「這個,也對。」

  「你看哪些職工比較進步,給我開個名單。」

  「做啥?」

  「單靠你一個青年團員工作不容易開展,要團結大家,形成核心力量,我們的事體就好辦了。」

  「我,我想想看……」童進不敢答應,但又不敢拒絕。他是一個活蹦活跳的人,現在給朱延年無形的繩子捆得緊緊的,動彈不得。

  「很好,想好了再開給我。」黃仲林認為他檢舉的事不詳細,說,「你檢舉的那幾條都很重要,但不夠具體,你可不可以寫一份詳細的材料給我?」

  「這個……」童進眼前頓時出現了朱延年的面影,仿佛對他說:怎麼,忘記那天夜裡的事了嗎?你的名譽要不要?你想到法院去呢?還是平平安安跟我朱延年過一輩子?他要跳出朱延年的手掌心,但一時還想不出辦法。他猶豫地對黃仲林說,「具體情形我不大清楚,黃隊長。」

  「你不是會計部的主任嗎?」

  「是的。」

  「怎麼不清楚呢?」

  「具體的事情我不管,朱經理很多事不入帳的。你想瞭解具體的事,可以問夏世富。他是我們的外勤部長。」

  「我曉得夏世富,他的問題也不小。目前我不想找他。你寫給我好了。」

  「我,我曉得的,都寫在檢舉信上了。」

  「再也沒有材料了嗎?」黃仲林看他講話吞吞吐吐,有點困惑,檢舉信的口吻很堅決,怎麼「五反」檢查隊來了以後反而變了呢?他不瞭解是啥原因。他說,「不要怕……」

  「不怕,我一點也不怕。黃隊長,你,你相信我,我絕對不怕。」

  「我完全相信你。」黃隊長看他神色惶恐,先穩定他,然後問,「檢舉信上那些數字怎麼得來的呢?」

  童進給問得躲閃不開。他想走,又沒有藉口。他默默望著放在牆角落的一副X光透視機,想了半晌,才說:「是我和葉積善估計的。葉積善在棧房工作,許多事體他比我清楚。」

  「你自己是不是再也沒啥可寫的了?」

  「讓我想想看。」

  「好的。你好好去想想。」

  童進好容易聽到黃仲林最後一句話,他猛可地站起來就走,竟忘記向黃仲林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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