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一六五


  「你和老婆吵架了嗎?」

  他仍舊沒有說話。

  「聽說你們小夫小妻很相好,哪能也吵架呢?你年青漂亮,有能力,工作又好,哪個女人不想嫁給你呢?有了你這樣的丈夫,才是真正的幸福哩!」

  她一邊說話,一邊向他身邊移過去,見他頭低得連眼睛也看不見了,便伸過細膩的白裡發紅的柔軟的手,托著他的下巴,對著他木然的眼光,問:「為啥不說話,變成啞巴了嗎?」

  他驚覺地站了起來,望著房間裡那一片柔和的像是綠水蕩漾的燈光。馬麗琳坐在床邊,渾身白玉也似的皮膚給一層輕紗罩著,柔和的曲線隱隱可以看見,身上不斷散發出撲鼻的誘人的濃郁的香味。她一對水汪汪的眼睛在凝視著他。他感到恍惚。夜已深了,馬麗琳又是一個人在家,他奇怪自己為啥在這間屋子裡,而且待了這麼久。他從夢幻一般的境地裡清醒過來,矜持地說:「把衣服給我。」

  「還沒有縫好哩。」

  「不要縫了。」

  「為啥?」

  「我要走了。」

  「生我的氣嗎?」她溫柔地問。

  「不。」

  「你坐下來。」

  他站在那裡不動。

  「馬上就給你縫好……」她縫了兩針,微微抬起頭來,暗暗覷他一眼。他筆直站著,眼光朝著窗戶,有意不看她。她心裡不禁好笑。她老練的抬起頭來,挑逗地說:「看你那個緊張樣子,男子漢大丈夫這麼膽小,你怕啥?」

  「我怕?」他覺得她問的奇怪。

  「唔。不怕,為啥連坐下來也不敢呢?」

  「我,我不想坐。」

  「你真是君子!」

  她溫柔地望著他,忘記手裡的針線了。他急了:「你縫不縫?」

  「縫,馬上就縫好。」

  她把扣子縫好,打上左一個結右一個結。她站起來,給他披上,要給他扣。他把她推開:「我會扣。」

  她搖搖晃晃站在他面前,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滿臉紅潮,腳步不穩,一不小心,一頭倒在他的懷裡,他著實嚇了一跳,慌忙把她扶住,把她送到床邊。她緊緊抱著他。她的腮巴子熱情地緊緊依偎著他的腮巴子,兩隻眼睛放肆地對著他:「你不喜歡我嗎?」

  「你,你說啥閒話?」他想掙脫身子,可是不行,她的兩隻胳臂已經把他摟緊了。

  「你說,喜歡我嗎?」

  「不喜歡你,給人看到像啥樣子?」

  「怕啥!」

  「你放開我……」

  他用力拉她的手,可是怎麼也拉不開。他急得滿頭滿臉盡是汗。

  馬麗琳臥房的門悄悄打開了,朱延年站在門口,大喝一聲:「嘿,童進,你好大膽!」

  馬麗琳聽到朱延年的聲音驚惶地鬆開手,她和他兩個都站了起來,狼狽不堪地低著頭。

  「童進,你做的好事!我要你到家裡來談話,你竟污辱我的妻子,破壞我的家庭!」

  「朱經理,這不是我,你,你問馬麗琳……」

  「問馬麗琳做啥?你自己做的事,還不承認嗎?」

  「我沒有,經理,不要冤枉人。」

  「冤枉人,你自己看看,」朱延年指著他的胸口,說,「衣服扣子還來不及扣齊哩!」

  「這是她給我縫扣子的,沒有別的事。」

  「我親眼看你們兩個人抱著在床上滾,還說沒有別的事嗎?」

  「是她生病,要我給她吃藥;她剛才暈倒,我扶她上床的……」

  「我曉得她今天好好的,啥辰光生病的?眼睛放亮點,我朱延年是啥人?在上海灘上混了幾十年,哪件事情沒見過?你騙別人可以,別想騙我!」

  「你不信,你問馬麗琳好了。」

  「好,馬麗琳,你照直說。」

  朱延年伸出右手,用食指指著馬麗琳。她一頭倒在床上,哇哇放聲大哭,啥也說不出來了。

  「一切都明白了,童進,你還有啥閒話講?」

  「我實在冤枉,朱經理。」

  「少說廢話,你破壞家庭,走,我們上法院去!」

  「上法院?」童進一怔,今天晚上的事,他跳下黃河也洗不清了。朱延年翻臉不認人,告到法院裡,讓同事們知道,他的臉擱在啥地方?他穩穩地站在那裡沒動。

  朱延年走上一步,威逼道:「走呀!」

  馬麗琳的哭聲停了,翻過身來,拭去了眼淚,哭幽幽地懇求朱延年:「你不要冤枉童進,他的扣子掉下來了,是我要他脫下來縫的,沒有別的事。」

  朱延年格格奸笑了幾聲,冷諷熱嘲地反問道:「我親眼看見,還有啥巧辯的?」

  「是我頭暈……怪我不好……」

  「你別代他洗刷,給我戴綠帽子,我不能忍受。今天非上法院不可!」

  「不管怎麼樣,都是一家人,童進跟你這些年,起早睡晚,吃辛受苦,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是有不是的地方,也應該講點情面。有話好好談,不要撕破臉。延年,好不好?」

  「只要給我下了台,我並不是那種不好講話的人。」

  「童進,以後有事,多多幫幫朱經理的忙……」「我?」童進茫然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像墜在五里霧中,一時間啥物事也看不清楚,是非也講不明白。

  「辰光不早了,你回去吧,有話明天再說。」她讓童進走。

  朱延年知道一時談不出個眉目來,只好閃開一條路,讓他先走,氣生生地對他說:「你走也可以,反正今天晚上的事沒了。」

  童進頹喪地走下樓去,一步慢一步,心情越來越沉重。跨出朱家的大門,夜色正濃,弄堂口十分幽靜,他糊裡糊塗地站在十字路口發呆,不知道該走哪一條路回家去。

  【第二部 第三十四章】

  夏世富把黃仲林請到經理室。黃仲林一走進去,面孔即刻露出驚異的神色,他站在門口沒動。沙發前面放了一張矮矮的長方桌子,玻璃桌面上擱了三個咖啡杯碟,一小壺牛乳,一小缸方糖,還有一壺咖啡,壺嘴裡冒出熱氣,散發著濃郁的香味。

  朱延年一見夏世富帶黃仲林進來,馬上迎了上去,彎著腰,伸出左手,指著沙發,對黃仲林說;

  「請坐,黃同志。」

  陳市長收到童進檢舉福佑藥房的信,當時看了,旋即批交市增產節約委員會調查辦理。市增產節約委員會工商組會同區增產節約委員會研究了福佑藥房的問題,從童進的檢舉信裡和別人檢舉福佑藥房的材料看,證明福佑藥房的五毒不法行為是嚴重的。資方朱延年送給市增產節給委員會工商組的坦白書沒有重要內容,態度是應付的,措辭是狡猾的,實際上是抗拒的。因此,情形是嚴重的。市、區商量決定派一個檢查隊到福佑藥房去。這個檢查隊的隊長是黃仲林。

  黃仲林原來在市增產節約委員會工商組接待室工作。徐義德的坦白書就是送到他的手裡的,朱延年的坦白書也是送到他的手裡的。工商組接待室的工作告一段落,組織上把接待完的一些同志分配到各區增產節約委員會去工作。黃仲林被分配到黃浦區。福佑藥房的材料是經他手辦的。他一見福佑藥房四個字,立刻想起朱延年那副貪婪的面孔和流氓的口吻。組織上派他帶「五反」檢查隊到福佑藥房來,他非常興奮。他早就要求下廠搞「五反」,現在派他到朱延年那個傢伙的福佑藥房來,怎不叫他高興得跳了起來?

  黃仲林帶「五反」檢查隊到了福佑藥房,立刻轟動了左右領導,認為人民政府的眼睛真是雪亮。大家都覺得福佑藥房的問題嚴重,應該派個檢查隊檢查。人民政府果然派來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人,比大熱天吃一客赤豆刨冰還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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