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一六四


  「你摸摸我頭上,是不是發燒……」

  他舉起手來,看見她微波蕩漾的頭髮,秀麗的額頭,淡淡眉毛下面的眼睛,他的手在空中停住了。她的眼睛慢慢移動過來,對著他,說:「好像有點熱……」

  他的手輕輕按了按她的額頭,好像給燙了似的,迅速地縮了回來。他信口說道:「沒啥。」

  「你還沒有摸到,哪能曉得呢?」

  他的手輕輕放在她額頭上試了試,溫度正常,肯定地說:「體溫正常。」

  「正常?」她的頭在枕頭上擺動了一下,說,「你的手不準確……」

  「那你自己摸摸看。」

  她用右手摸了摸,說:「好像熱乎乎的……」

  「那是你的手熱。」

  「我的手熱?」她把手伸在他的胸前,說,「你摸摸看……」

  他用兩個手指按了按她的細膩的紅潤潤的手心,說:「唔,你的手熱。」

  她閉上眼睛不勝感慨地說:「我一個人蹲在家裡,生病沒人管……」

  「朱經理很會體貼人,他不管你嗎?」

  「他嗎?今天是啥工商聯主委請客,明天是啥聚餐會,後天又出席政府的重要會議,整天和上海灘上那些大亨打交道,哪裡有工夫照顧我呢?在家裡連他的影子也看不見。」

  「朱經理倒的確是個忙人……」

  「我就不相信他真的那麼忙,一定是外邊有人了。」「哦,」他皺起眉頭一想,搖了搖頭,說,「我沒有聽說過。」

  「他這種人辦事神秘得很,啥人也摸不清他的底細。他有人怎麼會告訴你哩。你在他手下多年,你還不曉得他的為人嗎?」

  「你說的倒也對……」

  「當初在百樂門認識他,對他一點也不瞭解,聽信他的花言巧語,把我哄的團團轉。我講啥,要啥,他都是百依百順。和他結了婚,他的臉色就不同了。現在更不像話了,凡事要聽他的,不高興就同我發一頓脾氣。我好像是他下飯的小菜。他在外邊花天酒地胡混,把我一個人甩在家裡,死活不管。」

  「你勸勸他呀。」

  「他啊,眼睛裡只看見鈔票,哪能會把我放在眼裡?我的話,他只當做耳邊風。」

  「夫妻家總會有些小吵小鬧的,等他脾氣好的辰光,和他談談。朱經理有辰光也蠻好講話的。」

  「我們的事再也談不好了。我現在和他不過是名義上的夫妻,實際上我們已經分開了。他愛回來不回來,回來也是各住各的。」

  「為啥要這樣呢?」他聽到這消息很奇怪,過去一直沒有聽說過呀!朱經理待馬麗琳不錯,上回請他們來喝咖啡吃點心,不是談笑風生,關係很融洽嗎?怎麼忽然變壞了呢?天下事真難說,變化起來這麼快,從表面上一點也看不出來哩。「唉,你不曉得他這種人,早變了心啦。一早起來就出去,誰也不知道他啥辰光回來。我一個人蹲在家裡悶死了。」

  「你不是有親戚朋友,可以出去走走呀。」

  「出去?」她一個勁搖頭,不滿地說,「我怎麼敢!他這個人心眼兒窄得很,只要我出去一趟,就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叫你耳朵根子永遠也不安靜。我何必受這個罪呢?我真想離開他……」

  「離開他?」他驚奇地望著她。

  「唔,離開他。我一個人過日子,比在他手下受罪好。你說,是不是?」

  「這個,這個……」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有意把話題岔開,說,「你身體不好,不要想這些事。」

  她脈脈含情地注視著他,半晌沒有言語。她發現他身上人民裝的一個鈕扣的線松了,只是給一根細線連著,隨時要掉下來的樣子。她說:「你的扣子要掉了。」

  他低下頭去,果然看見胸前第二個扣子掛下來了,使勁一拉,真的掉了下來。他拿著扣子,說:「這一陣窮忙,沒顧上縫,你不說,我倒忘記了。」

  「我給你縫上。」

  「不,你身體不舒服,回到店裡,我自己縫。」

  她霍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跳下床去,慢慢走到五斗櫃那裡,取出了針線,順手把房門輕輕關上,走過來很自然地拍一拍他的肩膀,說:「脫下來,我給你縫。」

  「你頭痛,還是躺下休息好……」他身上像觸電一樣,渾身暖洋洋的。

  「我吃了藥,好些了。這是小事,客氣啥,快脫下來……」

  他遲疑地坐在床邊沒動。她伸過手去,要解他的扣子。他沒有辦法,只好自己解了扣子,把灰布人民裝送到她面前。她也坐在床邊,一邊縫著,一邊問他:「你這一陣忙啥?」

  「還不是那些事。」他避開談「五反」。上次朱延年想摸他們的底,沒有成功。他怕這次朱延年通過馬麗琳再一次來摸底。他心裡老是惦記著「五反」的事,漢口路那一帶不少店家的「五反」工作都搞開了,工作隊也去了,就是福佑藥房還沒有消息。是不是人民政府不瞭解福佑的五毒不法行為?可是他已經寫了檢舉信給陳市長了。這封信收到沒有?該早收到了。陳市長看到沒有?為了「五反」,陳市長專門設了信箱,寄給他的信會不看嗎?一定看的。看了,為啥不派工作隊來呢?也許沒看,陳市長管全市的大事,管華東局的事,還要管華東軍區的事,一天不知道要處理多少國家大事,一天也不曉得收到多少封信,怎麼會有時間看福佑藥房一個小夥計的信呢?那設立信箱做啥?他找不到一個正確的解答。

  他每天朝福佑藥房的樓梯口看,等候「五反」工作隊到來,但沒有一點影子。他著急的不行,有時就走到樣品間朝馬路上窺視,一看到左胳臂有白底紅字的「五反」工作隊的臂章,便興高采烈,以為是到福佑藥房來的,經過樓下的衖堂口,又過去了。他失望地低下了頭,恨不能奔下樓去把那些同志找來,但怕他們不來。他在店裡表面按著平素老規矩做事,心裡總是不能平靜下來,噗咚噗咚跳個不停。他焦急地盼望「五反」的心情,誰也不知道。

  她見他不說下去,停下手裡的針線,問:「忙『五反』嗎?」

  他心頭一愣:果然問到這上頭來了。他搖搖頭,淡然地說:「『五反』?店裡還沒有開始哩。」

  「店裡事情怎麼樣?延年從來不和我說老實話。店裡的事我一點也不曉得。我整天在鼓裡過日子,真悶的慌。你告訴我,我不對任何人說。我絕對不會讓延年曉得。他啥事體都不讓我曉得,我的事也不讓他曉得。」

  他心裡想:不管怎麼說,朱延年和馬麗琳總是夫妻呀,就是有點小吵小鬧,過後還不是談知心話。在她面前講話,得謹慎小心。他沒有吭氣。

  「你不放心嗎?」她風致嫣然地向他笑了笑。

  他搖搖頭。

  「你為什麼不說話呢?」

  他緊緊閉著嘴,兩個胳臂交叉地抱在胸前。

  「你有心事?」

  他避開她的眼光,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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