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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鐘珮文看他欲說不說,有點忍耐不住,高聲地點破他:「還要研究啥,站穩立場,打破顧慮,痛痛快快地說吧。」

  韓雲程的臉上發熱,辯解道:「我當然要站穩立場。我沒有啥顧慮。問題不研究是不清楚的。根據研究的結果,說起來當然就具體了。」

  餘靜想:一個人思想上的認識總有一定的過程,不能急躁,特別是知識份子,尤其是像韓雲程這樣的高級知識份子,性急是沒有用的,早檢舉也不會真實的。今天韓雲程的態度比過去顯然有點進步,承認了原棉是重點試紡成功的原因之一。思想未完全通,談問題不可能徹底的,她同意他的意見:「你研究研究,想一想再談也好。」

  【第二部 第二十九章】

  林宛芝的左手托著紅潤潤的腮幫子,一對晶瑩的眼睛望著書房牆壁上那幅唐代《絝扇仕女圖》,發癡發呆一般,許久許久不說一句話。

  馮永祥坐在她左邊側面,看她細細的眉頭慢慢地皺起,不知道她想啥心思,幾次想和她講話,話到了嘴邊,又吞回去了。一直這樣相對無言坐下去嗎?他有意咳嗽了一聲。她卻像沒有聽見似的,仍舊寧靜地坐在那裡。

  沙發面前那張矮長方桌上有一個米黃色的電動煙盒子,他向煙盒子上面的撳鈕一按,裡面自動地跳出一支鑲著金頭的三九牌香煙。他撿起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張開嘴吐出一個圓圓的煙圈,向她面前吹送過去。圓圓的煙圈越遠越大,快到她面前,慢慢散開,飄浮上去,消逝了。

  她還是沒有吭聲。

  他終於忍不住,試探地開口了:「今天為啥不講話呢?」

  「不為啥。」

  「生我的氣嗎?」

  她沒有答腔。

  「我啥地方待你不好,你給我講,我以後改正就是了。」

  她搖搖頭。

  他摸不著頭腦。他盡可能在自己身上來尋找原因,想了半晌,又問:「是不是因為最近不常來,生我的氣嗎?」

  陳市長宣佈五反運動正式展開以後,他確確實實比較忙碌,自己的行徑也比較檢點。他知道什麼事不能碰在風頭上,要識相。他有幾次想到林宛芝這兒來,跨出了大門,又退回去了。他常常想念著林宛芝。他知道「五反」檢查隊進了滬江紗廠,徐義德天天蹲在廠裡,徐公館裡整天看不見他的影子。這是一個好機會。他今天下午悄悄地走進徐公館,在徐義德的書房裡碰見了林宛芝,想不到她一直坐在那裡不言語,怎不叫馮永祥納悶?

  他瞧她緊緊地閉著嘴,又進一步解釋道:「我最近不常來,是因為五反運動很緊張。你別以為我無產無業,我也是工商界的一分子。在你面前我沒啥了不起,可是在工商界裡,我也算得上是一個小頭頭啊。我沒有工廠,也沒有商店,『五反』檢查隊當然不會到我家裡來的。可是,我也參加了五反運動。市增產節約委員會把我們工商界上層代表人物三百零三位元組織起來,在市里進行交代……」

  說到這裡,他眉飛色舞,洋洋得意,儼然就是上海工商界的領導人物,仿佛在她面前的地位也一步步高了起來。她經常從他那裡聽到一些在徐公館裡聽不到的新鮮事。徐義德從來不大給她談外邊的事,即使偶然提到,也是老氣橫秋,簡單幾句,不像馮永祥談的這樣原原本本,更不像馮永祥談的這樣娓娓動聽。她像是一隻美麗的小鳥,被關在徐公館這個鳥籠子裡。徐義德不大讓她出去,連外邊的新鮮空氣她也呼吸不到。她悶的辰光,就想有個馮永祥這樣的人坐在旁邊談談。她一叫,或者正在想他,馮永祥就來了。馮永祥又善於觀察神色,盡挑她高興的講。

  她聽他講到三〇三的五反運動,真的感到興趣。她的眼光逐漸從《絝扇仕女圖》那幅唐代的畫面上移轉過來,斜望了馮永祥一眼。他見她移動身子,像是得到鼓舞,講話的勁頭高了,聲音也大了:「在市里交代的人,區裡管不著,廠店裡的職工當然更管不著。我們工商界三〇三代表人物是由陳市長親自領導的,第一天他還給我們做了動員報告。工商界上層代表人物的五反運動是:工人和資本家背靠背。懂啵?」

  她詢問的眼光正對著他。他說:「我曉得你不懂。這是新名詞。五反運動本來都是在廠店裡展開,工人和資本家面對面鬥爭。上海發明了新辦法,兩邊不照面,脊背靠脊背,職工在自己廠店裡檢舉,資本家在市里交代不法行為,簡單地說,就叫背靠背。你說,妙不妙?」

  她開口了:「當資本家也要是代表人物才好,你們討了便宜。」她想:

  假如徐義德也在三〇三裡面該多好呀!

  「我們也並不便宜啊。這個背靠背的關也不好過。誰曉得廠店裡的職工哪能檢舉的,心中沒有一個底,怎麼交代法?江山好改,本性難移。資產階級哪會痛痛快快地全交代?能夠留一手,總希望留一手。共產黨門檻精,他們把同行同業的編在一組,比方說馬慕韓、潘宏福他們吧,就在棉紡小組上交代。小組組員都是棉紡界的資本家,棉紡界的五毒行為,每個資本家都是過來人,誰心裡頭不是雪亮的?鬥起來比任何人都凶。大家都是行家,誰也騙不了誰。這叫武戲文唱。」

  「武戲文唱?」

  「對羅,武戲文唱。這是陳市長給我們工商界上層代表人物的面子。五反運動,階級鬥爭,當然是一場武戲。可是陳市長把我們工商界上層代表人物三百零三位集中在一道,動員,啟發,教育,幫助,讓我們在同行面前交代自己的五毒不法行為。你看不是很文明嗎?暗骨子裡,」他伸出右手的食指來在空中一比劃,加重語氣說,「是一場激烈的階級鬥爭!」

  「階級鬥爭?」

  「唔,別看我輕鬆,我們也很緊張。」

  「你們也緊張?」她顯然不相信馮永祥這樣整天嘻嘻哈哈的人物也會緊張。

  馮永祥生怕她不相信,頓時嚴肅起來,認真地說:「當然緊張。」

  「你們不是背靠背嗎?只要自己坦白交代一下,就啥事體也沒有了,怎麼也緊張?」

  「背靠背也要過關。這兩天慕韓兄的日子就不好過。」

  「慕韓兄的日子也不好過?他不是很進步嗎?他也有問題?」她想:連馬慕韓的日子也不好過,那就無怪乎徐義德的日子更不好過了。

  「只要一檢查,工商界沒有一個人身上乾淨的,多少都有這麼一點毛病。」

  「馬慕韓有啥毛病?」她好奇的眼光望著他。

  「他的毛病也不輕,他正在準備坦白交代,看上去問題不少。」

  「想不到他也有問題。」她嘆息了一聲。

  「工商界的人一檢查,大半都有問題,不過問題大小不同,對問題認識的態度不同罷了。」

  「有問題,坦白就完了。」

  「講起來容易,做起來可不簡單。要自己講出自己的五毒不法行為,談何容易!」

  「確實不容易。」

  「你說,我們緊張不緊張?」

  「不管哪能,你們在市里交代,比在廠裡交代好多了。政府給你們面子,只要坦白一下就完了。義德很羡慕你們哩。」

  「我們是外松內緊,像水鳥一樣。」他的面部表情和上半身顯得輕鬆無事,踩在墨綠色厚絨的地毯上的兩隻腳忽然緊張地動了起來,用右手指給她看,「這就是我們最近的生活。」

  她噗哧一聲笑了:「你真會做戲。」

  「我是武戲文唱。」

  「你能文能武。」

  「不敢當,不敢當。」他見到她臉上的笑容,揚起眉毛,把頭一擺,得意地說,「不過,我也算得是一個文武全才,雖然不是躺著的頭牌,也不是站著的戲抹布,不大不小,是個蹲著的二三流角色。」

  「你對京劇這一門也是內行。」

  「略知一二。什麼慢板,原板,倒板,快板,散板,搖板,垛板,二六,流水,回龍,緊打慢唱……全會。」他右手搬弄著左手的手指,一路數下去,像是說急口令那麼流利。

  「這許多板,哪能弄清爽?」

  他的頭一搖,賣弄地說:「其實也很簡單,不論是西皮或是二簧、慢板都是一板三眼,原板都是一板一眼,倒板、散板和搖板都是無板無眼,垛板、流水和緊打慢唱是有板無眼……」

  她欽佩地歎了一口氣:「這許多板眼,我一輩子也弄不清爽。」

  「你有興趣,我慢慢教你。像你這樣聰明的人,包你很快就學會了。」

  「學戲?沒有這個心思。」她的眉頭皺起了。

  「是呀,現在不是學戲的辰光。」他馬上把話拉回來,對她解釋道:「我最近來的少,主要是因為參加『五反』,沒有工夫。我不是不想你,我昨天夜裡還夢見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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