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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這也是中共中央發起,當然也是完全必要的。陳市長說得好,不展開五反運動,就不能到社會主義社會。」韓雲程一進門就擔心餘靜提到重點試紡的問題,談了半天,沒有接觸到這方面,心裡稍為定了些,說話的聲音也逐漸高了起來,「幾年來資產階級倡狂進攻,再不『五反』,不曉得資產階級要倡狂到啥程度了。」

  余靜見韓雲程眉頭慢慢開朗,態度不像剛才進門時候那樣拘謹,放在深藍色陰丹士林工作服口袋裡的手也伸出來了,按著桌子侃侃而談。她就進一步說:「要打退資產階級的倡狂進攻,當然要展開五反運動。要想五反運動勝利,我們必須和資產階級劃清界限。」

  韓雲程聽到最後一句,不禁吃了一驚,脫口流露出一句:「劃清界限?」

  「是的。」鐘珮文插上來說,「像你這樣的高級技術人員,參加運動,一定要劃清界限。不然的話,很多問題看不清楚的。」

  韓雲程給鐘珮文這麼一說,慢慢鎮定下來,臉上浮著微笑,暗暗掩飾過剛才自己的震動,把聲調有意放得很慢,說:「參加五反運動當然要劃清界限。我們技術人員,由於工作上的關係,平日和資產階級往來的多,更需要劃清。不過,我倒想問一問,余靜同志,不要見笑,我們哪能劃清呢?」韓雲程對這問題感到有些模糊,覺得自己擔任這個工程師的職務,哪件事不是為總經理服務的,現在要和他劃清界限,以後要不要再擔任工程師這個職務呢?

  「劃清界限就是要站穩工人階級的立場,為工人階級的利益服務,為勞動人民的利益服務,不為資產階級的利益服務……」

  「不為資產階級的利益服務?」韓雲程問,這麼說,果然不要我擔任工程師了。那做啥呢?他自己找不到正確的答案。

  「是的,不要為醜惡的資產階級的利益服務。」鐘珮文見韓雲程有些疑懼,便說,「資產階級唯利是圖,損人利己,投機取巧,寡廉鮮恥。我們要和他劃清界限。」

  「一定要劃清界限。」韓雲程對如何劃清界限還是搞不清楚。他問餘靜,「那以後我要不要擔任工程師呢?」

  余靜看見韓雲程眉頭開朗了不久,又慢慢皺起,不打破他的顧慮,別的問題聽不進去的。她說:「韓工程師,劃清界限和你擔任工程師的職務是兩回事。我們講的劃清界限,是在各人的工作崗位上,站穩工人階級的立場,不為醜惡的資產階級的利益服務。」

  「唔,」韓雲程的眉頭舒展開來,愉快地說,「我當然要站穩工人階級的立場。」

  「你是腦力勞動者,照工會規定,可以參加工會。很可惜,你到現在還沒有參加。這不要緊,如果你想參加,任何辰光都可以提出要求。我們歡迎你回到工人階級的隊伍裡來。」

  「工會的門永遠對你開著。」這是鐘珮文的聲音。「作家講話究竟不同,」餘靜望著鐘珮文說,「比我文雅多了,像是一句詩。」

  「鐘珮文同志很有前途。我在壁報上看過你的大作。」韓雲程湊趣地說。

  「寫得不像樣子,要笑掉你的牙齒的。」鐘珮文捂著嘴說。

  「很好,很好。」

  鐘珮文怕岔開去,把話拉回來說:「余靜同志歡迎你歸隊,韓工程師。」

  韓雲程眼睛睜得大大的,有點驚異,望著餘靜,說:「我可以參加工會嗎?」

  他過去總以為自己在工作上和徐總經理梅廠長他們往來密切,沒有參加工會的可能,如果提出要求,工會不答應,他這個臉擱到啥地方去?沒有絕對把握的事,他不做。工會的會議多,他對會議沒有興趣。他擔心參加了工會,要擠掉研究的時間。但是,工會那張紅派司,他私心卻又非常羡慕。他在這個問題上下不了決心。逢到人家談起工會的事,他儘量設法把問題岔開去,要不,就藉故悄悄離開。餘靜說他可以參加工會,那渴念已久還沒有拿到手的紅派司在他面前閃耀著。他不相信自己也可以參加工會。

  「當然可以參加。我們也歡迎你參加。」

  「那再好也沒有了,」韓雲程興奮地說,「我一定回到工人階級的隊伍中來。」

  「我代表工會歡迎你!韓工程師。」

  韓雲程聽到餘靜熱情的語句,他渾身感到溫暖。好像在寒冷的冬季,外邊飄著鵝毛大雪,北風像刀子一樣迎面吹來,而他從外邊回到暖洋洋的生著火的屋子裡,一股熱氣迎面撲來,使他感到溫暖和舒適。

  「技術人員為醜惡的資產階級服務是可恥的,只有為工人階級服務,才有偉大光明的前途。」

  「這個,」韓雲程聽鐘珮文這兩句尖銳的對比的話,仿佛是猝不及防的一盆冰冷的水迎頭潑下,使他感到突然。他不同意這個說法。他認為自己是憑技術吃飯。對他這個技術人員來講,無所謂可恥的和光明的。但他口頭上不得不順著鐘珮文的話講,「完全對,完全對。只有工人階級和共產黨才有遠大的光明前途。我們這些技術人員從來就沒有找到過正確的道路,現在找到了:跟工人階級和共產黨走,技術人員有了偉大光明的前途。鐘同志的話,真是一針見血。」

  「我們廠裡現在展開五反運動,正是你站穩工人階級立場,為工人階級服務的最好的機會,韓雲程同志。」餘靜說。

  餘靜親切的談吐,熱情的關懷,特別是稱呼同志,使韓雲程覺得真的像回到自己家裡見了親人似的。他的手也很自然了,放在桌子邊上,沒有拘束地望著余靜和鐘珮文。鐘琍文手裡拿著那支削得尖尖的鉛筆,在筆記本上學著寫魯迅的簽名,一邊等候韓工程師談點材料。他準備記錄下來。

  韓雲程激動地伸出手來,問餘靜:「工會要我做啥,我一定做啥。余靜同志,我做啥好呢?」

  「這要看你自己了。」鐘珮文把問題退還給他。

  「看我自己?」韓雲程的眼光對著餘靜。

  「站穩立場,檢舉徐義德的不法行為。」

  「徐義德的不法行為。」韓雲程馬上想到重點試紡,他所猜想的問題終於提到他面前來了。哪能說法呢?他還是找不到恰當的說法。他安慰自己:餘靜也許不是問這個問題。他接著一想,覺得是問這個問題,餘靜不是要他檢舉徐義德的不法行為嗎?在代紡中摻進大量劣質花衣不就是不法行為嗎?

  哪能說呢?

  鐘珮文見韓工程師話到嘴邊沒有說下去,愣在那裡,便催促道:「你把徐義德的那些不法行為,說出來吧,別怕。」

  韓雲程給鐘珮文一催,心有點慌,不禁脫口問道:「要我談重點試紡嗎?」

  「你從重點試紡談也可以。」余靜想起楊部長早一會在「五反」辦公室裡和她商量的情形,要她先談大道理,打通思想,然後就韓工程師所提的材料談起;條件成熟,再深入擴大開去。既然韓工程師提到重點試紡,她就讓他談。

  「重點試紡?」韓雲程給餘靜一提,他奇怪自己怎麼竟然說出這個重大的問題,可是現在又收不回來。這個問題考驗自己究竟站在哪一邊了。他想爭取做個工會會員。他應該原原本本地把事實經過報告給餘靜。否則,他有啥資格參加工會呢?他回想那次在總管理處參加的秘密會議,徐總經理怎麼安排的,梅廠長坐在徐總經理旁邊……梅廠長、徐總經理,梅廠長……他想到那天早上梅廠長對他說的話,人才,副廠長……他對行政工作雖然沒有興趣,可是副廠長的地位和收入卻也有它的吸引力。他徘徊在十字路口。問題提出來了,不說也不行啊。他半吞半吐地說,「重點試紡這問題還沒有解決,我覺得應該解決,這關係我們廠裡的生產太大了。我個人初步研究,認為這是成功的,一級紗本身就說明了問題。原棉問題可能是其中的原因之一……」韓雲程說到這裡就連忙煞住。

  鐘珮文剛在筆記本記了幾句,韓雲程就不說下去了。他奇怪地抬起頭來,催他:「具體的說吧。」

  「這個,」韓雲程發現他在記錄,認為自己說話更要謹慎小心,不可隨便漏出去。他的右手托著自己的下巴,遲緩地說,「具體的情況還要研究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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