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一五七


  他最後一句話已經說得很低了,她還怕有人聽見,她的塗著豔紅蔻丹的食指向他一指。他大吃一驚,伸了伸紅膩膩的舌頭,沒敢再說下去。

  「你別再生我的氣好不好?」他苦苦哀求。

  「誰生你的氣哪?」

  「你啊。」

  「我沒有。」

  「那為啥很久不講話,對我冷淡呢?」

  她最近心上有個疙瘩。自從徐義德那天晚上在家裡和大家商量預備後事,她心裡就鬱鬱不樂。她老是擔心會忽然發生什麼意外的事情,聽到一些響動,就有些驚慌。她夜裡睡覺也不酣沉,往往半夜驚醒,以為徐義德真的進了提籃橋。她睜眼一看,有時發現徐義德就睡在自己的身旁,有時徐義德熟悉的鼾聲從朱瑞芳的房間裡送過來,於是才閉上眼睛睡去。這幾天老是看不到徐義德的影子,他深更半夜回來,一清早又走了。這更增加她的憂慮。她整天無事蹲在家裡,大太太不想打麻將,朱瑞芳也不鬧著出去看戲看電影。大家無聲無息地蹲在家裡,徐公館變成一座古廟。這座古廟連暮鼓晨鐘也聽不見,死氣沉沉的。林宛芝望見那幅唐代《絝扇仕女圖》,想起自己最近的生活,和畫裡的宮女差不多,被幽閉在宮闈裡,戴了花冠,穿著美麗的服裝,可是陪伴著她的只是七弦琴和寂寞的梧桐樹。

  不過她比宮女還多一樣東西,就是掛在書房裡的鸚鵡。林宛芝過三十大慶第二天,鸚鵡就從客廳外邊搬回書房來。站在黃銅架子上的鸚鵡給一根黃銅鏈子拴著,全身是雪白的羽毛,頭上的羽毛白裡透紅,一張黑嘴可以講幾十句話。這是徐義德花了三兩金子,從五馬路中國鳥行買來送給林宛芝的。每天林宛芝親自喂它,教它學幾句話,散散悶。這兩天林宛芝不大理它。馮永祥沒有到來以前,它逗她,清脆地叫道:「林宛芝,林宛芝。」

  林宛芝瞪了它一眼:「叫啥?那麼高興!」

  它學林宛芝的口氣:「叫啥?那麼高興!」

  林宛芝指著它:「不要叫,不要叫。」

  它照樣說:「不要叫,不要叫。」

  林宛芝噗哧一聲笑了,不再理它。她一肚子心思鸚鵡當然不知道。她對著《絝扇仕女圖》,多麼希望有一個人來談談啊,焦急地想聽聽外邊的聲音。可是沒有人來。往日到徐家來的像流水一樣的客人,都忽然不知道到啥地方去了,好像徐家充滿了污穢和危險,誰來了都要沾染上似的,連馮永祥的笑聲和影子也不見了。今天下午,馮永祥終於來了。但是她還沒有從《絝扇仕女圖》的境界裡跳了出來。她並不是對他冷淡。馮永祥談了這些聞所未聞的三 〇三的情況,固然引起了她的一些興趣,可是一想起徐義德在滬江紗廠裡的情形不知道怎麼樣,又叫她眉頭間舒展不開,笑容慢慢從她紅潤潤的臉龐上消逝。她輕輕嘆息了一聲:「唉……」

  他注視著她,有點莫名其妙,詫異地問:「為啥歎氣呢?」

  「不知道義德在廠裡的情形怎麼樣。」

  「他嗎,我想,也沒啥。」他安慰她說,「當然,在廠裡面對面鬥爭是比較厲害的,不像我們在市里武戲文唱。那是武戲武唱,真刀真槍,全武行,一點不含糊。」

  他見她眉頭緊緊皺起,知道她為這事擔憂,不好再把廠裡「五反」的情況描繪給她聽,改口說道:「德公老練通達,深謀遠慮,啥事體都有自己的一套辦法。工商界沒有一個人是他的對手。我看,區裡那些小幹部一定也鬥他不過,你放心好了。」

  「不。這一次和過去不同。我看,來勢很凶。義德不一定有辦法,可能會出事。他自己早預備好襯衫牙刷牙膏,準備進提籃橋哩。」

  「他不瞭解五反運動的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只清除資產階級的五毒不法行為,並不消滅民族資產階級。為啥要把德公送進提籃橋呢?你別冤枉操那份心。」

  「萬一出事呢?」

  他很有把握地拍著自己的胸脯,說:「別的事我沒有能力,這點小事,還有點辦法。你找我好了。」

  「找你行嗎?」

  「當然行。」

  她還有點不相信,問:「說人情有用嗎?」

  「人民政府說人情自然沒用,不過我嗎,和首長比較熟悉,工商界的行情比較瞭解。德公也不是外人,根據『五反』政策,各方面奔走奔走,疏通疏通,可以有點幫助。」

  「義德出了事,我真不曉得哪能辦法。」

  「你別怕,有我。」

  她凝神地望著他:「那辰光,你還會想到我嗎?」

  他認真地說:「當然想到你,我永遠想到你。德公有啥意外,你跟我一道好了……」

  他的話還沒有講完,書房外邊忽然「砰」的一聲,把他的話打斷了。他驚詫地問:「啥?」

  「小霸王回來了。」

  「啥人?」

  「朱瑞芳的好兒子,徐守仁。」

  「哦。」他一愣,說不下去了。

  她從徐守仁「砰」的一聲中想到徐義德在滬江紗廠裡「五反」,自己和他在書房裡叫徐守仁撞見不好。她內疚地匆匆對他說:「你走吧。」可是她心裡又不希望他離去。

  他會意地站了起來。

  【第二部 第三十章】

  剛才「砰」的那一聲是徐守仁的飛刀打在客廳外邊牆壁的木靶子上。

  徐守仁原來就喜歡看美國電影,在香港看了更多的美國電影。回到上海來電影院雖然不放映美國電影了,可是《大俠翻山虎》和《原子飛金剛》這些美國片子在他的腦海裡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連夜裡做夢都希望自己成為美國電影中的「英雄」人物,特別使他醉心的是《原子飛金剛》影片裡的那個會飛的強盜,獨來獨往,刀槍不入。那個會飛的強盜搶了一架能使黑煤變成黃金的機器,發了橫財……這樣一個了不起的「英雄」,徐守仁是多麼羡慕啊。假使自己就是那個會飛的強盜,有那麼一架會變黃金的神奇的機器,那該多美呀!東西南北,海闊天空,自己要飛到啥地方就飛到啥地方,自己要多少黃金就有多少黃金,自己要吃啥就吃啥,自己要穿啥就穿啥,自己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簡直是太理想了啊。

  徐義德托人設法把他介紹進了私立文匯中學高中二年級。可是他哪有心思念書,一心就想當會飛的強盜。他飛不起來,不能馬上成為心目中崇拜的那位了不起的「英雄」,他就從「英雄」的儀錶學起。皮茄克有了,寬邊的草帽買了,紅紅綠綠的大格子的花襯衫穿上了,尖頭的黑漆皮的皮鞋也穿在腳上了,就是沒有小褲腳管的西裝褲子。他向媽媽提出了這個要求。

  朱瑞芳只有這個唯一的寶貝兒子,平時愛的像自己心頭上的一塊肉,放在肩上怕老鷹叼了去,含在嘴裡怕化了,不知道把他安放在啥地方好。徐義德要他到香港去上學,準備到英國去留學,她老是不放心,恨不得一天給他去一封信。他不來信,就整天惦記著,偶爾來一封半通不通的信,朱瑞芳不知道要看多少遍,以至於都背了出來,晚上臨睡以前還得拿出來看一下才能安心閉上眼睛睡覺。徐義德讓他回到上海來念書,有一半就是朱瑞芳促成的。

  徐守仁一回來,不但母子可以天天見面,而且使母親感到自己在徐公館的地位任何人都不能比。林宛芝當然不必提,就是大太太也得讓她三分。如果她的意見行不通,慫恿徐守仁一說,誰都沒有意見。徐義德也要聽徐守仁的。徐守仁有啥要求,朱瑞芳總是百依百順的。倘若不答應,他只要把臉一沉,母親就心軟了,連忙照辦。徐守仁是徐公館裡的天之驕子。他向母親要條小褲腳管的西裝褲子,那算得啥。母親想褲子總是要穿的,反正有的是錢,多做兩條不是更好嗎?

  徐守仁的外表差不多有點像美國電影裡的「英雄」了,可是還不能像那位了不起的「英雄」飛起來。他在香港也沒有把「飛」的本領學會。他回上海不久,在隔壁弄堂裡認識了「阿飛」流氓樓文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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