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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第二部 第二十八章】

  鬧鐘指著三點。

  韓雲程工程師準時走進細少間的車間辦公室。他在藏青條子呢西裝外邊穿了一件深藍色陰丹士林布的工作服,左邊口袋裡裝著一把皮套計算尺,它的銅頭子顯眼地露在外邊;左邊口袋裡凸凸的,那是一本《棉紡織經營標準》。他摸不清今天餘靜找他談談有啥事體,心裡有點恐懼。他猜想可能是關於重點試紡的問題。重點試紡的成功完全證明過去生活難做的原因是由於配棉問題,這一點,他心中是雪亮的。當余靜她們拿著管紗到試驗室來,他感到突然,也估計到這是必然的事。當時,他沒敢說出真實的原因,怕得罪徐義德。

  這消息傳到徐義德的耳朵裡,徐義德又是高興又是擔心,高興的是韓雲程總算夠交情,沒有說出來;擔心的是韓雲程沒有把門關緊,還得研究,研究的結果怎麼樣呢?這就有問題。可能說出去,當然,也可能不說出去。徐義德和梅佐賢商量,想辦法叫韓雲程把門關緊。在徐義德授意之下,第二天清晨梅佐賢親自跑到韓雲程的家裡。韓雲程剛起來,還沒有穿好衣服,披著一件紫色薄呢的晨衣,聽說梅廠長來看他,暗自吃了一驚:廠裡發生啥重大事體嗎?有啥意外嗎?還是……他急急忙忙穿著晨衣到樓下客堂裡來,梅佐賢一見他,立刻迎上來,滿臉笑容,很客氣地說:「您早。」

  韓雲程回了一句:「您早。」

  梅佐賢看他穿著晨衣,抱歉地說:「打攪您睡覺了。」

  韓雲程說:「不,我已經起來了。」

  「您每天都起得很早嗎?」

  「我每天都起得很早,這是在大學裡養成的習慣,一早起來,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運動運動,對身體是有益處的。」

  「這很不錯。你們學科學的人,比我們工商界確實懂得養生之道。」

  「那也不見得,」韓雲程心中很納悶:梅廠長無事不登三寶殿,他是不隨便到比他地位低的朋友家去的,要是去了,一定有目的,何況今天來的這麼早,必然有事,卻見他慢吞吞地隨便聊閑天的樣子,又不像是有啥緊急的重要的事體。這樣亂扯下去,別誤了上班時間。韓雲程想問他究竟有啥事體,怕顯得唐突,難道說梅廠長不能來坐坐隨便談談嗎?韓雲程按下沒問,只是說:「梅廠長的養生之道也不錯,你身體多健康。」

  「究竟比你差的多了。我是虛胖,沒有你結實,早上常睡懶覺,新鮮空氣我就呼吸不到。」

  「因為你睡得太遲了。」

  「唔,」梅佐賢說,「你說得對。不像你睡得早起得早,合乎養生之道。精神好,辦事精。」

  「你辦事也很精明。」

  「那和你差遠了,」梅佐賢馬上聯繫到重點試紡問題上去,說,「比方說,這次我們廠裡重點試紡,工人來問你,你回答得真妙,要研究,不能輕易下結論。這說法真是又冠冕堂皇,又科學,又公正,再妙也不過了。」

  韓雲程聽出一點梅廠長的苗頭,沒有插上去,讓他說下去:「將來研究的結果,當然不是原棉問題,不是配棉量的問題。因為重點試紡,機器檢查的好,工人勞動態度好,清潔衛生工作好,產品品質自然一定好了。你說,是不是?韓工程師。」

  韓雲程心頭一愣:想不到沒有經過研究試驗,梅廠長就替他把答案做得那麼完整。這是不符合客觀事實的。他齬齟地說不出話來。梅佐賢看見他板著面孔,眉頭微微有點皺起,知道事情不妙。梅佐賢不強求韓雲程馬上同意,他急轉話題:「徐總經理很欣賞你的才能,認為不單是我們滬江紗廠獨一無二的紡織專家,而且是上海有名的紡織專家,當然,也是中國難得的紡織專家。我們慶倖滬江有了你這樣的人才,我們非常高興。徐總經理覺得過去有點委屈了你,你只是在技術上負責,其實應該全面負責,因為你是紡織方面的全才。」

  韓雲程的眉頭開朗,心裡暖洋洋的,眼睛裡閃著知恩的光芒,在關懷梅廠長所謂「應該全面負責」是啥意思。他理一理晨衣上垂下來的有點亂了的紫色的絲穗子,不好意思地說:「這太過獎了。」

  從韓雲程的神情上看,梅佐賢知道他的話已經打中了,就湊過去進一步低聲說:「徐總經理不久想請你擔任副廠長……」說到這裡,梅廠長有意頓了頓,他暗中覷著韓雲程的表情。

  韓雲程有點摸不著頭腦。他馬上想到重點試紡和剛才梅廠長的答案,怎麼能同意呢?謙辭道:「不敢當,不敢當。請你代我謝謝徐總經理的好意。我沒有行政工作的經驗,沒有能力擔任副廠長。」

  「你別客氣,雲程。我曉得你辦事有一套的。副廠長的職務你是能夠擔任的。我們倆人合作,我相信,一定能夠勝任愉快。」

  「我實在不行。」韓雲程還是謙辭,說,「廠裡很忙,技術上的事都有點照顧不過來了,沒有時間再擔任其他工作。」

  梅佐賢看他一再謙辭,不好再說下去,改口說:「這是總經理的一點意思,暫時還不會發表。你不要著急。總經理是很愛惜人才的,特別是像你這樣的紡織專家,總經理當然是更關心的。」

  「謝謝總經理的好意。」

  梅佐賢站了起來,說:「昨天聽到這個好消息,今天早上特地來告訴你,並且向你恭喜。打攪你半天,我們停一歇廠裡見吧。」

  「好。」韓雲程不知道說啥是好。他把梅廠長送到門口,就匆匆上樓換衣服到廠裡去了。可是這件事老是擱在他的心上,忘卻不了。

  重點試紡研究一直沒有結果。在韓雲程來講,說明確實由於原棉的問題,這當然要得罪徐義德。照梅廠長的答案報告呢,又對不住自己的良心。自然,工會也一定不相信的。他原來打定主意不偏袒任何一方面,也不參加任何一方面,可是這樁事體卻把他卷到是非的漩渦裡,非要他表示態度不可。而這個態度又很難表示,在沒有辦法當中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拖下去,來一個沒有結果的結果。徐總經理和梅廠長不催問這個結果是毫不奇怪的,奇怪的是工會餘靜也沒有催問,甚至楊部長率領「五反」檢查隊進了滬江紗廠,也沒人提起這樁事體,更是奇怪了。

  余靜約他今天談談,他想起可能是談這件事。哪能回答呢?能夠說還沒有結果嗎?不能。啥結果呢?這很難說了。不去談話行不行呢?不行,偉大的五反運動開展了,工會主席約了談一談,不去,要不是和資本家有啥勾結,便是有啥虧心事。一定要去。轉眼的工夫,韓雲程還沒有想妥帖,三點鐘已經快到了。他不得不離開試驗室,到餘靜約好的細紗間的車間辦公室來。

  韓雲程一跨進車間辦公室,兩隻手就放進深藍色的陰丹士林布的工作服的口袋裡,態度顯得很安詳,可是眉宇間微微皺起,露出心中的憂慮。

  余靜和鐘珮文早坐在裡面等候了。余靜請韓工程師坐在自己的對面。鐘珮文坐在余靜和韓工程師的側面,他面前放著一個筆記本和兩支削得尖尖的鉛筆。余靜直截了當地對韓雲程說:「五反運動在我們廠裡開始了。各個車間的工人都熱烈參加這個運動。我們希望你也參加這個運動。」

  「這沒有問題,這沒有問題。」韓雲程連忙接上去說,生怕引起餘靜的誤會,很快表示自己的態度,「我完全擁護五反運動。我當然要積極參加運動。老實講,中共中央發起三反運動,特別是上海市委撤了一大批高級幹部,給我的印象很深。我非常興奮。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新現象。從三反運動可以看出,共產黨一定能夠把國家的事體辦好,中國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

  鐘珮文聽他滔滔不絕地談三反運動,就把話題拉到五反運動上來,問他:「你看五反運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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