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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讓他這樣糾纏下去嗎?」

  「只要群眾發動起來,形成『五反』統一戰線,徐義德就孤立了。」

  「你這個意見很對!」她欽佩地望著葉月芳。

  「這不是我的意見,是楊部長的。」

  「哦。」她沒有再讚揚,改口說,「夜校的人都參加『五反』了嗎?」

  「當然都參加了。」

  「只有我這個病號蹲在家裡。」她的手按著胸口,內疚地說。

  「楊部長常常想念你,覺得他不能多照顧你,心裡老過意不去……」

  「讓他忙吧。我這個病號不能工作,還能妨礙他工作嗎?叫他安心在廠裡工作,別掛念家裡。告訴他我很好,別說我又躺下。」 葉月芳感到有點為難:她怎麼好不把真實情況告訴楊部長?但又不好違背病人的囑咐。她未置可否地「唔」了一聲。戚寶珍接著說:「你以後也別來看我,影響你的工作。」

  「來看你,也是我的工作。」

  「不,你別聽楊健的話。」

  「不單是楊部長,夜校裡的人都關心你,余靜同志也常常想你。本來余靜同志今天要同我一道來看你,給余大媽找回去了。明天是清明,她們準備到龍華上墳去。」

  她望著掛在牆上的日曆,果然上面有四個老宋字:「明日清明」。她歎了一口氣說:「你不提起,我到忘記了。國強過世快三年了。在解放區的時候,我和楊健常常談起他,以為進上海一定能夠見到他。誰曉得永遠見不到呢!他犧牲得很英勇,照道理我也應該和餘靜一道去上墳,只是這個身體……」

  「等明年清明再說吧。」

  「唉,這個病啥事體也做不了。你告訴餘靜,別關心我。也在廠裡夠忙了,別來看我。你,忙你的工作,也別來看我。」

  「再忙些,我也應該來看你。希望你好好休養,不要急。組織上決定你休養,這就是你的任務。等休養好了,要做的工作多著哩。」

  「這個道理我懂。我也勸過別的同志,可是臨到自己頭上,老是想不開……」

  「這道理你當然懂,那你就休息休息吧。閉著眼睛睡一會,好不好?」葉月芳像是對小孩子說話似的。

  她講了半天話,確實有點累了,上眼皮搭拉下來,慢慢地睡著了。葉月芳看到衛生間的衣服,她走過去,悄悄地拿到院子裡去曬。

  【第二部 第二十六章】

  一輛三輪車從衡山路那邊向謹記路踏來,坐在車上的余大媽望著兩邊的田野心裡豁然開朗了,對她身旁的女兒說:「一眼望這麼遠,心裡開闊,人也舒服哪。」

  「可不是,你整天悶在屋子裡,眼光看不到兩丈遠。」餘靜深深吸了一口田野的空氣,說,「這裡空氣多新鮮。你常出來走走,不要老是呆在家裡。」

  「你說的倒好,家裡沒人,哪能走的開?」

  「那也是的,」餘靜想出了一個主意,說,「廠禮拜我呆在家裡,你帶小強出來走走。」

  「這個……」

  余大媽一句話沒說完,坐在她懷裡的小強轉過身來,渴求地望著她:「帶我出來白相,婆婆。」

  「唔,坐好了,別動,小心摔下去。」余大媽緊緊抱著他。

  他貪婪地東張西望,在他眼前出現的事物,都感到新奇。外邊實在比家裡好白相的多了,家裡老是那間小房子,小房子裡老是那幾樣物件,別的啥也沒有。他順著眼前的綠油油的一畦一畦的菜地望過去,是一排排錯落有致的房屋,在一片黑瓦和紅瓦的後面,矗立著一個高大的赭色的寶塔,給它背後的藍色的天空一襯,再加上一塊一塊的白雲緩緩飄過,越發令人注目。他舉起小手,指著天空,歪過小腦袋,對婆婆說:「你看……」

  余大媽眼光隨著他的小手指看過去,有意問他:「這是啥?」

  「這是……這是……」他不知道它叫啥名字,小臉上泛著羞澀的紅暈,結結巴巴地說,「這是……你告訴我……」

  「寶塔,有名的龍華寶塔,站在上面,全上海都看的見……」

  「啊!」他鼓起眼睛,婆婆最後一句話對他非常有誘惑力,上海有多大呢?他從來不知道:全上海是個啥樣子呢?他也不知道。他想跑到塔上去看看,一定很好白相。

  三輪車經過從前的偽龍華警備司令部,轉過彎去,到了龍華塔下。小強拉著婆婆的手,要求道:「帶我上去白相!」

  「現在沒工夫……」

  他嘟著小嘴,說:「不,我要……我要……」

  餘靜勸他:「聽大人的話,以後帶你來……」

  他的一對小眼睛對著寶塔一層一層望上去,一直望到塔頂,要是上去了,人就像站在天上一樣,多好白相呀!他的腳情不自禁地踏著三輪車的腳踏板。車夫以為是大人踏的,他停下車來,問:「下車嗎?」

  「不下來,」餘靜說,「走吧。」

  三輪車向前面踏去,龍華古塔留在車子後面去了。小強轉過身去,對著高聳入雲的赭色的寶塔嗚嗚地哭了起來。余大媽用手絹給他拭了拭眼淚,哄他道:「你看,你看,這是啥?」

  他轉過去,看婆婆指的右邊。龍華寺赭色牆壁旁邊有一座古老的牌樓,經過歷年的風吹雨打,朱紅的柱子已經變成紫黑色了,許多地方的油漆剝脫下來,露出灰色的粉底和黝黑的木料。通過這座牌樓,向裡面望去,卻是另外一個世界:一片綠茵茵的草地的邊緣一排蝴蝶花,藍的,紫的,杏黃的和粉紅的花瓣像真的蝴蝶一樣,仿佛在那裡展開翅膀飛翔。在這些蝴蝶上面,如同一片熊熊的火焰似的,是龍華著名的桃林,嬌豔的桃花給四月早晨的陽光一照,顯得特別嫵媚,像是少女含羞欲笑的紅潤潤的臉龐,逗人喜愛。

  小強看著那片紅紅綠綠的花草也覺得新奇,尤其是那耀眼的桃花引起他很大的興趣。他不哭了,眼淚幹了,嘻著小嘴傻笑。慢慢,寶塔的印象淡漠了,他的眼光對著前方。

  一條廣闊的煤渣路伸向遠方,看不到盡頭,尾端和天空連接起來了。煤渣路兩邊是遼闊無邊的田野,一片新綠,上面好像澆了一層油似的發著亮光。路上的人不多,大半手裡都拎著提盤,腰間紮著白布腰帶,邁著遲緩的步子,向著同一方向走去。

  龍華公墓埋葬的大部分是解放上海英勇犧牲的人民解放軍的指戰員和上海解放以前被國民黨反動派屠殺的忠貞的革命烈士。許多墳還沒有修好,只是靠馬路這邊的墳修好了,雪白的墓碑肅穆地對著雪白的墓碑,矮矮的松樹靜靜地靠著矮矮的松樹,一個一個墓穴用長方形的白石板壘起,默默地躺在藍色的天空下。一片黃沙在半空中卷來,這是咖啡色的鶫,形成一條曲線,飛過寧靜的墓地。

  餘靜她們三個人順著墓道向裡面走去,那邊是一片新墳,一堆一堆隆起的黃土整齊地散佈在平地上,有的墳前殘留著紙錢的餘燼,給風一吹,輕輕的飄起,銀灰色蝴蝶似的浮蕩在空中,慢慢飛去,漸漸消逝在遠方。

  餘靜走到一座長滿了青草的墳前站了下來,一個熟稔的面影立刻閃動在她的眼前,親切而又剛毅的聲音在她耳際縈繞。她像是一尊玉石雕塑的女像靜靜地立在那裡,啥閒話也講不出來,也不知道來了要做些啥。她的眼睛忽然給蒙上一層翳,飽滿的淚水遮住她的視線,面前那長滿了青草的墳墓模糊起來了。她竭力忍住淚水。

  昨天夜裡餘靜躺到床上已經快一點鐘了。今天是清明,大家吃了點水泡飯,收拾收拾,雇了一輛三輪,到龍華公墓來。袁國強雖然離開她快三年了,她總以為是昨天的事。一個人獨自從廠裡回來,孤寂地在家裡,她就常常想到他了。他也在這個辰光悄悄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像往常一樣,和她低低地談論著廠裡的事,展望上海解放以後的幸福的生活。剛才她坐在車上,緊緊閉著嘴,不大言語,心裡在想念著他。她一步步走近長滿青草的墳邊,透過青草和泥土,好像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他躺在那裡。看著,看著,她的眉頭緊皺,眼淚就忍不住從腮幫子上流下來了。

  余大媽見她兀自站在那裡不動,等了一會,還沒動靜,便歪過頭去,覷了她一眼,看到她臉上晶瑩的淚水,有意裝做不知道。小強站在墳面前,歪過小腦袋瓜子,望著婆婆。余大媽點點頭。他知道現在該行禮了。他對著墳頭行了三鞠躬的禮,婆婆在他身後說:「還有這邊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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