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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他又向左上側陪祭的祖先位置鞠了躬。余靜過去行禮,余大媽在她旁邊嗚嗚咽咽地哭了。

  余大媽沒有兒子,丈夫是拉橡皮塌車的,「八·一三」事變那年死在閘北的炮火下。她一個人幫人家做活,饑一頓飽一頓的,把餘靜撫養長大,餘靜進了滬江紗廠,家裡才勉強夠糊口。余靜和袁國強結了婚,日子算是安定下來了。袁國強的家在無錫,平常就住在余大媽家裡。她拿他當自己的兒子一樣看待。剛才餘靜的眼淚就勾引起她的悲傷。怕餘靜傷心,她忍住了。現在看到余靜紮著寬大白布腰帶的背影,小強戴著白帽子,兩手下垂,年紀雖小,也懂事地站在側面,一聲不響。

  對著那年青的寡婦和八歲的孤兒,她一陣心酸,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哭了,有條有理地訴說著:「國強呀,你去了,我們是怎麼想你啊。開飯的辰光,你不在;出去的辰光,看不到你的影子;阿靜放工的時候,也看不見你同她一道回來。阿靜想你,小強想你,到處找爸爸,大家都想你。你曉得啵。國強。你活著的辰光,啥人不喜歡你?啥人不說你好?你年青,你辦事認真,你走路筆挺……你在家孝父母,出外愛朋友,啥人有困難,找到你,你都相幫人家……你一天忙到晚,從不想到你自己……慶祥紗廠上上下下幾千人,沒一個人說你的壞話。弄堂裡的鄰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喜歡你……只有反動派不喜歡你,恨你,把你抓去,活活的埋了你……你苦了半輩子,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從早到晚都是為人忙……好日子快來的辰光,你就去了……你把我們三個人丟下,叫我們想死了你,叫我們恨死了反動派……」

  她越哭越有勁,聲音也越喊越高,到後來有些兒嘶啞了。餘靜站在一旁,低著冰,暗暗地流淚。小強望著她們倆人發呆,一個大哭,一個流淚。他不知道怎麼是好了。他睜著小眼睛向四面望望;別的墳上也有人在哭,有的嗚咽地低泣,有的嚎啕地痛哭,有的一聲不響地在流淚,門口那邊有好幾個人站著,可是誰也不來幫個忙。他沒有辦法,就走到婆婆面前,叫道:「婆婆,婆婆……」

  婆婆沒有答應。他拉婆婆的手,用哀求的語調說:「婆婆,婆婆,你別哭……」

  婆婆還是哭。他去找媽媽。媽媽鼻子一抽一抽的,眼淚簌簌往下流。他叫了一聲:「媽媽,你勸婆婆……」

  餘靜站在那裡紋風不動,頭低下來,眼睛對著她身上的白布腰帶,擤了一把鼻涕,鼻子又一抽一抽的了。他叫婆婆,婆婆不應,叫媽媽,媽媽不響。他有點怕媽媽,不敢再叫下去。他靠到婆婆身邊,大聲叫道:「婆婆……」

  婆婆仍然不做聲。他沒有辦法,也放聲哇哇地哭開了。余大媽拭了拭眼淚,摸著他的白帽子,反而勸解他了:「小強,不要哭……」

  他真的不哭了,抬頭望著她。

  余大媽對墳說:「你去了,我們天天想你,你曉得啵?……小強今年八歲了,長得很結實,也常常想你……家中生活比過去好了,你不要惦記……你在陰間要保佑我們……」

  余靜跟隨余大媽在墳地走了一圈。她站在墳前,出神地望著長滿了青草的墳頭,不忍離去。小強怕她又要哭,拉著她的白布腰帶說:「走啦,媽……」

  她給他拉走,快走出墓道,從一片雪白的墓碑上頭望過去,又凝視著長滿了青草的墳頭。她心裡想:今年無論如何要擠點錢出來,把墳修理修理,種點松樹,立塊墓碑。

  她們緩緩地走出了龍華公墓,跳上了三輪車。餘靜輕輕地嘆息了一聲,眼光對著公墓裡面那個長滿了青草墳頭的方向望了又望,依依不捨。

  她們三個人坐在三輪車上誰也不言語,經過龍華塔,小強歪過頭去,叫了聲「婆婆」。婆婆懂得他的心思,沒等餘靜開口,她說:「你媽要到廠裡去有事,下次帶你來。」

  他留戀地望著雲端裡的塔尖。

  余大媽瞅見余靜皺著眉頭,像是有一肚子永遠說不完的心事。袁國強過世快三年了,餘靜經常提到他,剛才上了墳,更是忘不了他。她想:人已經去世了,再也不能回來了。余靜還很年青,就帶著小強這孩子守一輩子寡嗎?她想勸餘靜早點找個對象,可是看到她滿臉悲傷的神情,又不好開口,無可奈何地嘆息了一聲,對三輪車夫說:「踏快點!」

  三輪車在平坦的衡山路上飛一般地踏過去。

  【第二部 第二十七章】

  「還是替我搬到樓下來好。」楊健幽默地對餘靜說,「不要孤立我。」

  「你住在樓上清靜些,對工作也沒啥不方便。」餘靜希望他不要搬動。

  「五反」檢查隊隊員住在工會辦公室斜對面的兩間空房子,原來是滬江紗廠工人夜校的教室,他們來了以後特地騰出來的。那裡靠著倉庫和托兒所很近,白天和夜晚都很吵鬧,餘靜就給楊健設法在樓上職員宿舍裡找到了一小間房,光線好,環境安靜,只是離隊員遠了些。昨天晚上余靜領楊健去,他當時就不肯住下,硬要搬到工人夜校的教室裡來。餘靜跟他說教室裡沒有空。楊健說他有辦法擠,真正不行,他還可以睡地鋪。餘靜沒有話說,她推託當時沒人搬,隊員們都睡了,搬過去會吵醒他們,不如先睡一夜,明天再搬。餘靜希望他能夠一直在樓上睡下去,怕他搬下來睡不好,影響身體健康。料不到她今天從龍華公墓趕到廠裡,一碰見楊健,他就給她提起這樁事。

  「我歡喜和大家住在一道,有事隨時好商量。空閒下來,也可以瞭解瞭解同志們的思想情況。一個人住在樓上有點特殊,也有點寂寞,還是讓我和大家住在一道吧。」

  「對面教室鬧得很。」

  「但是可以和同志們接近,就是工人同志有事來找我也方便些。你要是不給我搬,我把鋪蓋一卷,自己就掮到下面來了。」楊健雙手往肩上一放,好像自己真的把鋪蓋搬下來。

  餘靜拗不過他,無可奈何地說:「好,好好,今天一定給你搬下來。」

  「讓我先謝謝你。」

  「那倒用不著,」餘靜歎了一口氣,說,「我怕你睡不好啊。」

  她還是放心不下楊健的健康。她知道楊健的身體並不好,近來領導「五反」檢查隊的工作,比過去在區委統戰部裡顯得消瘦一些。她深知楊健的性格,可能辦不成功的事,一定不先講;凡是他講的事,一定要辦成功。她不再言語,走出工會辦公室(現在也是「五反」檢查隊的辦公室)給他去安排。

  當余靜和楊健談話的時候,鐘珮文走過去要向楊健報告,半路上叫葉月芳搖手阻止了。葉月芳希望餘靜能說服楊健睡在樓上,這對楊健的身體健康會有幫助。余靜一出門,鐘珮文就連忙走進去,把手裡的幾十份檢舉材料放在楊健面前,說:「這兩天又收到許多檢舉信,第五百八十六號到五百九十四號是細紗間湯阿英她們的檢舉材料……」

  楊健一邊看著登記的目錄,一邊翻閱著工人們寫的檢舉信,正好翻到湯阿英寫的那封,他從頭仔細看下去,看到前年六月底滬江紗廠忽然運出許多件紗,把整個倉庫都搬空了,引起他特別注意,他看完了,又從頭看了第二遍,盯著手裡那份材料,陷入沉思裡去了。

  鐘珮文屏住呼吸,覺得楊健一定發現啥重大問題,他想瞭解,在等待楊健指示,材料聯絡組好進一步進行工作。半晌,楊健的充滿了智慧的眼光從湯阿英的檢舉信上移開,慢慢轉到靠裡面牆角落那張桌子旁邊的葉月芳身上,注視著她的圓圓的臉龐,低聲問道:「小葉,你記得前年六月底有啥重大事件發生嗎?」

  葉月芳這個活字典,皺起眉頭一想,肯定地說:「前年六月底區裡沒啥重大事件,我們部裡也沒啥重大事件。」

  「七月一號呢?」

  「黨的誕生二十九周年的紀念日。」葉月芳記的絲毫不錯。

  「這個我曉得。」楊健搖搖頭,料想葉月芳誤會他問的意思,解釋道,「我是說,七月一日在我們這裡,或者市里有啥重大的事件發生,特別是關於工商界的事體……」

  葉月芳歪過頭去,回憶了一下,立即說道:「前年七月一日,上海市人民政府稅務局宣佈全市加稅,這是市里和區裡的重大事體,你傳達市稅務局通知時,不是說要全體幹部注意保守秘密,不要洩露出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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