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
一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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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十五章】 戚寶珍今天睡了午覺,起來感到精神很好,看到屋子裡有些亂糟糟的,便興致勃勃地動手整理了。她首先把楊健的襯衣短褲和珍珍的小衣小褲拿到衛生間裡,在浴缸裡放了水,給泡上;轉過身來,又把桌子上的什物擺齊,鋪好床,掃了地,就到衛生間去洗衣服。她彎著腰洗,因為很久沒有做事,勞動給她帶來了愉快,不洗完,手簡直停不下來。等她把衣服曬上,走出衛生間的時候,她額頭上飛舞著金星,整個房間在她面前旋轉,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搖擺著,仿佛大地在動盪,哪能也站不穩。她扶著床,一步步好容易走到床邊,仰身往床上一倒,緊閉著眼睛,房間裡靜靜地,只聽見胸口怦怦地激烈跳動,十分悶塞。她勉勉強強地給自己加了一個枕頭,稍為好一點,可是呼吸還是不順暢。 過了約莫有半個時辰,她慢慢恢復了正常,睜開眼睛,看到整潔的房間和衛生間曬的衣服,心裡又是高興又是氣惱。高興的是今天總算打掃了房間又洗了衣服,這是她好久想做而沒有能夠做的事。也是這樣的事叫她氣惱:為啥做了這麼一點點的事,就感到那樣吃不消呢?要是在過去,別說這點事,就是再多一些活也不打緊。現在哪能竟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她不相信自己的體力壞到這個程度,伸手到枕邊拿過一面小小的圓鏡子,對著自己的面孔照過來又照過去,好像在追尋失去了青春的體力。 如煙一般的往事,又一幕一幕出現在她的眼前。 那是一九四一年,她和楊健都在上海一座私立大學裡讀書。楊健讀的是中文系,戚寶珍是教育系,雖然他比她高一班,選修課卻常碰在一班裡。中國通史這一課,他們倆人不僅在一班,而且同一張桌子。楊健在學校裡的功課很好,幾乎他所讀課程的成績都名列五名以前。當時他已經是中共黨員,在學校裡很活躍,學生方面有啥組織,他不是委員,就是代表。 他是消息最靈通的人,對於抗日戰爭的前途他比任何人看的清楚,分析的頭頭是道,和他接近的人得到鼓舞,同他談過話的人找到前進的方向。同學們有疑難不決的問題都去找他,他總滿足你的要求,設法給你解決。經過他用各種辦法介紹,許多同學暗中去了抗日民主根據地。在學校裡,在公開的場合,他非常沉默;在校外宿舍裡,在個人接觸中,他是個富有風趣的人,談起來就滔滔不絕,可是一點也不囉嗦。 認識他的人常常到他的宿舍裡來,不認識他的人想法和他接近。戚寶珍發現他常到圖書館去,她也常到圖書館和他一道看書。他每次到圖書館都挾了許多書,放在他面前,低頭在看書,在寫筆記,沒有注意她有意坐在他的附近。她故意和他談論中國文學啥的。吃飯後,他們兩個人常常肩並肩地在校園裡散步。 一九四三年夏天,楊健讀完了大學,組織上決定他到蘇北抗日民主根據地黨校去學習。兩人相約:她畢了業,便到蘇北來,參加抗日民主根據地工作。 臨別前夜,他們兩個人手挽手地在河邊草地上走來走去,幾次走到校園門口,她又把他拉回來,捨不得離開校園,捨不得離開草地,捨不得離開小河,捨不得離開夏夜的寧靜。 一九四四年八月,她來到了蘇北,和楊健結了婚。婚後,她分配在縣政府教育科當幹事。這個工作正投合她的興趣。 第二年十月,她生下珍珍。那時抗日戰爭雖然勝利了,國內並沒有取得和平,解放戰爭的烽火在各地燃燒起來了。楊健和戚寶珍隨著部隊轉移到山東。他擔任縣委宣傳部長工作。 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橫渡長江,上海解放,組織上調動大批幹部支援上海,楊健一到了上海,分配在長寧區委統一戰線工作部工作。不久,戚寶珍帶著珍珍也到了上海,在長寧區人民政府文教科擔任副科長職務。同時還在滬江紗廠夜校裡兼一點課。開頭一年多,她工作非常努力,從清早忙到深夜也不感到疲倦。在解放區積累的教育行政工作經驗,她研究怎樣在區裡運用,有時還擠出時間給區裡小學教員做報告。自從發現自己有心臟擴大症,精力就不如從前了,開始並不服輸,一次又一次躺下,不得不叫她徒喚奈何了…… 過去這些事在她腦海裡湧起,非常新鮮,就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自己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做了這麼一點點家務事,身子竟支持不住。從那面小小的圓鏡子裡看,自己的容顏並未消瘦,眼角上也沒有長起扇形的皺紋,從表面上看,還是年青有為不減當年,她生氣地把鏡子往床頭一放,怨恨地深深歎了一口氣:「這個鬼身子!」 葉月芳笑嘻嘻地走了進來,劈口問她:「你罵啥人?」 她沒有注意有人來,突然聽到人聲,兀自吃了一驚。她側過頭去看,見是葉月芳,想起床招呼,立刻給葉月芳按住了。葉月芳坐在床邊,對她說:「你躺著好了……」 滬江廠的「五反」工作熱烈展開,楊健一連幾天抽不出時間回家。他嘴上不提,葉月芳心裡知道的。今天葉月芳到區裡來有事,楊健對她說:辦完事,有空,到他家去一趟看看。 她見了葉月芳,有一種矛盾的心情:一個人老是蹲在房間裡,總希望見到一些朋友,等到朋友來了,又覺得不如一個人在房間裡安靜。她以為區文教科叫葉月芳來的,不等她講下去,搶先說道:「唉,今天睡了午覺,起來精神好些,收拾了一下房間,就又倒下了。」她的眼光望著葉月芳,那意思說:別看我躺在床上好好的,我的身子可是不行呀! 葉月芳沒有留意她的眼光,不假思索地說:「醫生不是要你好好休養,一個人蹲在家裡哪能工作,我勸你還是到療養院療養一個時期才好……」 她每次見到人,總怕別人誤會她蹲在家裡好吃懶做,暗中說明自己的病,但聽葉月芳的口氣,完全瞭解她最近的健康情況。她就不詳細說下去,改了口:「廠裡正在『五反』,你說,我一個人在家裡哪能閑得住?」 「這個心情,我是瞭解的。」葉月芳的兩個腮幫子上浮著兩個小小的酒窩,同情地說,「我一閑下來,就覺得悶的慌,一天不做許多工作,就仿佛一天白過去一樣,想起來心裡就不舒服……」 「你說的是呀,簡直說到我心裡去了。老實講,見到你們生龍活虎般工作,我心裡就靜不下來。好幾個月沒上班了,在家裡也不能給楊健一點幫助。」 「楊部長曉得你在家裡悶的慌,特地叫我來看看你。這兩天廠裡忙……」 「廠裡『五反』進行的哪能?」 「『五反』嗎?」葉月芳怕講起廠裡轟轟烈烈的五反運動會妨礙她休息,遲疑地沒有說下去。 「為啥不肯告訴我?」 「你還是好好休息,別操這份心了。」 「你告訴我,我不操心就是了。」 葉月芳簡單地告訴她最近「五反」的情況,她頓時興奮地從床上坐了起來,焦急地問:「徐義德這麼頑強?」 「資本家不會痛痛快快地坦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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