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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馮永祥昨天夜裡回去,躺在床上,半宿合不上眼,在動腦筋:星二聚餐會就這樣結束了嗎?他向政府首長和中共市委統戰部反映一些情況,主要是靠星二聚餐會聽來的,而他談一些政府首長的指示,大部分是在星二聚餐會上透露的。星二聚餐會雖說沒有市工商聯人多影響大,但是工商界巨頭們大半在這裡,並且沒有一個政府方面的人,講話不受約束,商議起來方便,起的影響也不小。從心裡說,他是不主張結束的。但是巨頭們要結束,度察當前的形勢,結束比不結束好。他雖想堅持,如果巨頭們不參加,那星二聚餐會就沒有啥意思了。他昨天贊成馬慕韓結束,就是由於這個原因。今天聽聽大家的口吻,特別是金懋廉也不主張結束,這就值得考慮了。金懋廉是金融界消息靈通人士,對政府的行情摸的也熟,辦事老練而又持重。他希望辦下去,看樣子,星二聚餐會的命運還有挽回的餘地。他明知道馬慕韓的眼光是要他發言,他故做不知,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夾了一塊鹽水雞放在嘴裡,細細咀嚼。

  馬慕韓怕大家意見一面倒,再說服就吃力了。馮永祥既然避開他的視線,其中諒必有苦衷,沒有辦法,他只好親自出馬了:「有這麼一個聚餐會,大家經常見見面,學習學習政策,研究研究理論,當然對大家都有幫助。偏偏不巧,冒出一個重慶星四聚餐會,把聚餐會的名聲搞臭了。我們這個聚餐會雖說和星四聚餐會不同,可是誰也不能保證個別會員沒毛病,有的會員的毛病可能還很大。當然,我們聯合起來向國營經濟倡狂進攻是沒有的。大家考慮考慮,是不是把它結束了,免得引起別人的懷疑。」

  朱延年正夾了一塊廣東叉燒往嘴裡送,聽了馬慕韓這一番話,他的臉頓時紅得像箸子上的那塊肉。他以為馬慕韓講的那個「個別會員」就是指的他。難道馬慕韓深知福佑藥房的內幕嗎?是誰向他報告的呢?怪不得在林宛芝三十大壽那天,一再不肯認福佑的股子哩!他把那塊肉往面前的綠瓷碟子裡一放,歪過頭去,對第一桌上的人說:「慕韓兄的擔心,我看,是多餘的。我們星二聚餐會的人都是很正派的,一向奉公守法,根本沒有人向國營經濟倡狂進攻。要是有的話,早叫政府發覺了。」

  餐廳裡的電燈光本來就夠強烈,給雪白的屋頂一襯,更加明亮,照得朱延年額角上暴露出來的青筋都看的清清楚楚。馬慕韓見他那一股緊張勁,心裡不禁好笑,原來在徐義德書房裡自鳴得意的幹部思想改造所的所長,無意之中給他戳痛了瘡疤。馬慕韓並不因為他的撇清,而改變自己的說法:「話不能說絕,十個指頭伸出來有長短,在很多人當中,難免有個把人出毛病……」

  朱延年站在那裡追問:「你說是誰?」

  馬慕韓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說:「沒有人有毛病,政府為啥要『五反』呢?」

  朱延年把嘴一撇:「誰曉得政府想的啥主意?……」

  潘信誠見朱延年不識相,和馬慕韓一來一往,把別人放在一邊,耽誤了今天要結束星二聚餐會的大事。他囁嚅地想說,考慮到現在正是五反運動緊張關口,不要得罪了他,說不定將來咬自己一口,跟朱延年這種人犯不著去爭執,自然會有人出來打頭陣的。他於是厭惡地白了他一眼,摸摸自己發皺的臉皮,這一摸,好像把心裡的氣也給摸得沒有了。

  徐義德看馬慕韓臉色不對,他們兩人抬杠,徐義德感到自己也有一份責任。朱延年是徐義德介紹進星二聚餐會的呀。

  果然不出潘信誠所料,徐義德打斷朱延年的話:「延年,那些事誰也說不清,還是談我們星二聚餐會吧。

  你聽聽大家的意見。」

  朱延年聽出姊夫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但他覺得結束星二聚餐會對自己的損失太大了,以後再和這些巨頭們往來就困難了。這和自己的前途有莫大的關係。他忍不住改口說道:「慕韓兄講的對,我們星二聚餐會和那個星四聚餐會性質不同,政府不相信,派人來領導好了。」

  馬慕韓聽他的口氣堅持星二聚餐會要辦下去,有啥風險,一定是落在自己的頭上,朱延年那個小藥房反正是不在乎的。

  馬慕韓不再和他糾纏,老實不客氣地說:「別讓我們兩個人把話講完了,現在聽聽大家的意見!」

  馬慕韓的眼光又向馮永祥面前掃了一下,衷心盼望他站起講兩句,扭轉這個一面倒的局面。馮永祥仍然不吭氣。那邊朱延年的嘴叫馬慕韓給封住了,只好沒精打采地坐下去,夾起碟子裡的那塊叉燒,報復地一口把它吞下去。

  馬慕韓的眼光失望地離開馮永祥那裡,轉到柳惠光臉上。柳惠光認為星二聚餐會越快結束越好,甚至於以為今天最後一次集會也是多餘的。他兩次想站起來講話,都叫別人佔先了。朱延年一閉嘴,馬慕韓的眼光又盯著他。他慢慢站了起來,說:「我看,還是結束了穩當,保險。」柳惠光總是找最保險的路走,他寧可自己吃點虧,也不肯冒險的。

  坐在他正對面的江菊霞答腔道:「我贊成惠光兄的意見。結束了,可以省掉許多口舌。」她從史步雲那裡瞭解行情不對,昨天晚上又商量過了,她早就想講話,因為沒有人贊成結束,不好先提出來。

  「是呀,」柳惠光一聽江菊霞贊成他的意見,氣更壯了。他緊接上去說,「要是不結束,發生問題,對大家都不好。」

  朱延年心裡想,不結束會發生問題,過去為啥沒有發生問題呢?上海工商界有好幾百個聚餐會都沒發生問題,為啥星二聚餐會會發生問題!哼!他不同意柳惠光的意見,認為膽小,成不了氣候。辦事就要大刀闊斧,敢想敢做,才能闖出個天下來。但他沒有說出來,馬慕韓剛才給他一記,著實打得很痛,不好再頂上去。

  馬慕韓認為形勢轉過來了,正是說話的好機會,偏偏馮永祥的眼光還是注意著面前酒杯裡的加飯黃酒。他怕這個機會再錯過去,時不再來,連忙點馮永祥的名:「阿永今天哪能?好像肚裡有啥心事,一句話也不說。」

  「是呀,阿永今天哪能變成了啞巴?」唐仲笙湊趣地說。

  馮永祥沒法再躲閃了。他打掃了一下嗓子,接連咳了三聲,眼光向三張桌子巡視了一陣,聳一聳肩膀,嘻著嘴,停了一會兒,說:「說我有心事嗎?我可是沒有心事。說我完全沒有心事嗎?

  那也不見得,多少有這麼一點點。」

  他伸出右手的小手指在空中劃了一個小小的圓圈。

  「你有啥心事?」江菊霞不相信,說,「你是樂天派。」

  馮永祥喟然長歎了一聲,提高了嗓子說:「諸位明公有所不知,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的心事也各有不同。可是,我這個心事呀,卻和諸位明公多少有這麼一絲關係。」

  他講到這裡,突然煞車,叫江菊霞聽得上氣不接下氣,怪癢癢的。她嗔怒地質問:「阿永,你是講話,還是唱戲?開場白倒蠻有噱頭,哪能忽然又不講下去呢?」

  「叫一聲大姐呀,且慢慢聽我道來……」

  說到這裡,他又不講下去了。

  「快說吧,別再賣關子了!」江菊霞指著他的臉說。

  「好,好好,我就說,我就說,」馮永祥收斂了臉上的笑容,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心裡想的,不是別的,就是我們這個星二聚餐會。想當年我和步老慕韓兄費了幾許心血,再三籌畫,好容易才辦到現在的規模,連會址也有了。這幢花園洋房原來是大滬紡織廠王懷遠董事長的,多虧慕韓兄的面子,借我們一直用到現在,一個房錢也不要,還倒貼我們的水電煙酒。各位說,這樣的房東啥地方找去?原來以為我們這個聚餐會可以萬歲千秋,現在卻要半途夭折,好不叫人悲傷也!」

  他這一番話說得大家臉上黯然失色,顯得靠牆的玻璃櫥裡的全套銀制的餐具越發光芒奪目,叫人留戀不已。徐義德從玻璃櫥裡看到牆壁上裝飾的雪亮的燭光,又看到用紅豔豔牡丹花圖案的花紙糊的牆,這些事物他看到不知道多少次了,但從來沒有今天這樣可愛。他想到那次早上和江菊霞在樓上房間裡談心,更覺得這幢華麗的花園洋房親切而又溫暖。

  朱延年始終心不死,聽到馮永祥這番話,他的勁頭又來了。為了保持星二聚餐會這個活動場所,他顧不得馬慕韓的臉色,忍不住附和馮永祥的意見,高聲地說,希望引起大家的注意和同情:「永祥兄講的再對也沒有了,結束了實在太可惜了!」

  他把「太可惜了」四個字的語氣特別加重,生怕別人不注意聽。他覺得更可惜的是他講了之後沒有反響,而且出乎他的估計之外,馮永祥的腔調忽然一變:「不過麼,正碰上五反運動搞得轟轟烈烈,看上去,不結束也不好。」

  朱延年聽到最後一句話,臉上刷白,好像突然下了一層霜。他按捺不住,提心吊膽地問道:「我們星二聚餐會就是這樣完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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