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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我正在想這個問題,找不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所以一直沒有開口。諸位明公,你們說,我這個心事是不是和各位多少有這麼一絲關係?」

  金懋廉本來支持朱延年的意見,因為馬慕韓和朱延年有點頂撞起來,苗頭不對,他就沒有再吭氣,心中老是覺得惋惜。馮永祥談到「兩全其美的辦法」,給了他很大的啟發,連忙接上去說:「阿永真是深謀遠慮,了不起的幹才!」

  馮永祥笑了笑,說:「講到深謀遠慮這四個字,那要數我們的軍師,怎麼樣才能兩全其美,還得聽智多星的高見!」

  「阿永又出題目叫人做文章了。」唐仲笙沒有推辭,可也沒有說出他的意見。

  馮永祥端起酒杯來,沖著唐仲笙那張桌子,說:「來,先敬我們軍師一杯酒,請山人想一條錦囊妙計。」

  唐仲笙推辭再三,拗不過馮永祥的盛意,只好飲了半杯黃酒,皺著眉頭說:「阿永可給我出了一個難題!」

  馮永祥的想法和宋其文的想法不謀而合。宋其文滿意地摸一摸鬍鬚,心裡感到愉快:星二聚餐會在絕境裡看到一線生機。他從旁湊合:「軍師也覺得是難題?只要你想出一條妙計來,我請你吃一桌酒席。」

  「其老,你不要腐蝕幹部,山人心中自有妙計。」

  宋其文聽到「腐蝕幹部」四個字心頭兀自一驚,等聽到下面那一句,知道是馮永祥和他開玩笑。他也笑嘻嘻地對馮永祥說:「怎麼,就在筵席上開展五反運動?你啥辰光當了『五反』檢查隊的隊長?阿永。」

  「其老沒有委派,我這個隊長還沒有上任。你要是真的請客的話,我一定甘心情願接受其老的腐蝕,而且保證不檢舉。」

  他們兩人一問一答,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異口同聲地說:「我們也願意受腐蝕!」

  格格的爽朗的笑聲消逝,馬慕韓高聲對唐仲笙說:「智多星,想出啥好計策來了?」

  唐仲笙搖搖頭,說:「這回我可要繳白卷了,實在想不出啥辦法來。」他給自己卻想出了一個脫身之計,說,「這樣複雜的事情,只有我們德公才有辦法。」

  徐義德待價而沽。他心裡早在盤算了,因為大家都推崇了唐仲笙,他不好搶生意,也沒有必要貶低自己身價,送上門去。為了提高自己的身價,有意再往唐仲笙的身上一推:「我哪能和你比哩。」

  「你也不含糊,別推來推去。想出一條妙計來,對大家都有好處的哇。」

  馮永祥的京劇道白腔調沒有引起大家的興趣。大家都在動腦筋,想辦法,連馬慕韓也給馮永祥說得動搖了,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倒是不錯的。他催道:「德公,有啥妙計,快說出來吧。」

  在大家邀請之下,徐義德站了起來,不慌不忙地說道:「我同意慕韓兄的意見,還是結束的好,省得我們留著把柄在別人手裡。要聚餐那還不容易嗎,隨便哪位朋友請客,我一定到;我也希望有機會請朋友們到我家裡吃點便飯,談談天。」

  他這麼一講,三張桌子上的人都齊聲叫道:「妙!」

  潘信誠對徐義德伸出大拇指來,笑著說:「德公,你真行!」

  「鐵算盤嗎,誰能算過他。」馮永祥醉醺醺的對徐義德說,「這真正是一條妙計,形式上聚餐會結束,實質上保留,輪流做莊,不露痕跡,實在太妙了。德公,虧你想的出!」

  馬慕韓徵求一下意見,沒有一個人反對的。他站了起來,說:「根據各位的意見,絕大部分會員都同意結束,擔心的是以後學習問題。我想,這個問題容易解決,在座的有不少位是我們民建會的會員,將來可以參加民建會的學習。有些朋友不是民建會員,我代表民建上海臨工會歡迎朋友們參加我們民建,也可以和我們一道學習……」

  最後,他隆重地宣佈:「星二聚餐會現在正式結束了。」

  馬慕韓說了最後一句話,他心裡感到無比的輕鬆。星二聚餐會結束,他再向政府那方面交代一下,今後有啥事就惹不到他頭上來了。至少徐義德說的那個無形聚餐會,他可以根據情況,有時參加,有時不參加。他不固定參加,萬一有事,也找不到他頭上來。他舉起杯來,敬大家:「來,我們幹一杯!」

  朱延年一杯分離酒喝下肚,還是有點戀戀不捨。他玩弄著繪了太白遺風的瓷酒壺,低低對梅佐賢說:「要不要唱個《何日君再來》?」

  這支歌是他當年和馬麗琳熱戀的辰光,跟她學來的。梅佐賢沒有答他的話,碰碰他的胳臂,指著第一桌徐義德正和馬慕韓談話,暗示他不要打斷。不料叫隔壁桌上的金懋廉聽見了,說:「好,唱一個。」

  朱延年真的唱了:

  好花不常開,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淚灑相思帶。
  今宵離別後,
  何日君再來……

  那邊金懋廉和江菊霞跟著唱了起來。第一桌的馮永祥興趣更大,聲音更高,他一邊打著拍子,一邊放開嗓子跟著唱:

  人生難得幾回醉,
  不歡更何待,
  ……

  大部分人放下箸子,聽馮永祥他們唱。那充滿了惋惜和留戀情思的歌聲透出華麗的餐廳,飄蕩在花園的上空。

  【第二部 第十六章】

  早晨,陽光照在人們身上暖洋洋汗浸浸的,雖然是春天,卻好像已是初夏的季節了。

  從滬江紗廠辦公室門口起,順著庫房、籃球場、傳達室,一直到大鐵門那兒,職工們靠左邊一字兒排開,很整齊而有秩序地臨時形成了一條人的弄堂。站在最前面靠近大門那兒的是余靜和趙得寶。

  餘靜看見「五反」檢查隊快走到大門那邊,她迎上去,熱情地和楊隊長緊緊握手,然後陪著楊隊長他們一道走進滬江紗廠。站在左邊歡迎的人們,一看到「五反」檢查隊進入了大門,興奮熱烈的情緒如同決了堤的洪水似的,浩浩蕩蕩嘩嘩啦啦地奔放開來:暴風雨般的掌聲,響徹雲霄的歡呼和憤怒激昂的口號混成一片,分別不出誰在講什麼,誰在叫什麼,連右邊車間裡機器震動的聲音一點也聽不見了,只聽見轟轟的巨響。這聲音好像有一種排山倒海的偉大力量,仿佛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擋它的前進。

  在熱烈歡呼的巨響包圍裡,餘靜陪著楊隊長和「五反」檢查隊的隊員們慢慢走進來。楊隊長舉起右手一個勁向歡迎的行列揮動,表示對熱烈歡迎的感謝,跟在他後面的隊員們都笑嘻嘻地鼓著掌,答謝大家對「五反」檢查隊的熱望。

  職工們的歡呼一直不停,有的把嗓子都叫啞了。秦媽媽用兩隻手做成臨時話筒罩在嘴上狂喊:「歡迎『五反』檢查隊!」

  「歡迎『五反』檢查隊!」湯阿英跟著高聲歡呼,她的嗓子叫得有點嘶啞了。她今天一清晨就到廠裡來了,站在歡迎行列的最前面;那對機靈的期待的眼光對著門口,時不時向大門外邊馬路上張望。她一見了「五反」檢查隊向滬江紗廠走來,馬上便帶頭熱烈鼓起掌來。她看到「五反」檢查隊,心中無比的興奮:她們要求人民政府派「五反」檢查隊到滬江紗廠來,果然很快就派來了,怎不叫人高興?像是遇見久別重逢的親人似的,她熱情地和每一個「五反」檢查隊的隊員緊緊握手,雖不認識他們,卻好似見到相識多年的老戰友一般。她不認識葉月芳,親熱地握著葉月芳肥嫩的右手,仿佛是親姊妹那樣熟識,緊緊跟在楊隊長和余靜後面,一邊走,一邊用力揮著右胳臂,高聲歡呼:「熱烈歡迎檢查隊領導我們進行『五反』鬥爭!打退資產階級的倡狂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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