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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好,我說,」馮永祥生怕別人偷聽去似的,放低了聲音,說,「那天協商會開會,休息的辰光,慕韓兄走過去,剛提起工商界的情形,你猜,怎麼樣?陳市長早就曉得市場的情況了。他瞭解工商界有困難,開協商會前好幾天,陳市長就通知華東財委和上海財委共同商議,幫助解決工商界目前的困難了。」

  金懋廉吃驚地問:「工商界這些情況,陳市長早曉得了?」

  「當然早曉得了。陳市長是華東軍區司令員,曾經率領百萬雄兵,在淮海戰役中消滅了蔣介石匪幫主力部隊好幾十萬,每個連隊的情形他都曉得,不然哪能指揮這許多的軍隊打勝仗?孫子早說過,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陳市長是戰略家,他親自指揮五反運動,你說,他會不曉得我們工商界的具體情況?」

  金懋廉的眼睛裡露出驚異和欽佩:「陳市長瞭解的比我們詳細。」

  「這還用講?人民政府對工商界的大事體,沒有不曉得的。政府經常注意各界人士反映的。政府的幹部不是常常問我們有啥反映嗎!不然,人民政府怎麼訂政策呢?」馮永祥儼然在代表人民政府講話,接著反問金懋廉:「你說,這能算是馬慕韓反映的嗎?」

  徐義德站在馮永祥背後一直沒做聲,這辰光他答了一句:「阿永說的對,當然不能算是馬慕韓反映的。」

  馮永祥聽見徐義德在他背後說話,奇怪地問:「咦,德公,你啥辰光來的?我哪能不曉得。」

  「姊夫啥辰光來的?」朱延年對徐義德特別親熱,有意讓梅佐賢看。

  梅佐賢沒有理會他,只是恭恭敬敬地向徐總經理點了點頭。

  「我早來了,因為你們談得正起勁,沒敢打攪你們。」他走到馮永祥左邊,望了大家一眼,笑了笑,算是補打了一聲招呼。他看臺階附近兩堆人裡都沒有潘信誠馬慕韓那些巨頭們,是他們沒來,還是他們出了事。他就問馮永祥,「慕韓兄呢?」

  馮永祥四面一望,正好看到葡萄架那邊,就舉起右手尖聲尖氣地怪叫了一聲:「那不是馬慕韓嗎?」

  馬慕韓看看太陽已經落了,草地上暗下來,他從葡萄架下面走出來,大聲問道:「人到齊了嗎?」

  馮永祥用雙手做了一個話筒,對馬慕韓叫道:「差不多了,你們來吧。」

  朱延年生怕馬慕韓不知道他也來了,他也補了一句:「馬總經理,全到了!」

  馮永祥他們走上臺階,江菊霞回頭向花園四面掃了一眼,留戀地說:「這花園真不錯。」

  金懋廉走到臺階上停下來,指著洋台說:「這法國式的洋房也不錯啊。」

  馮永祥連聲嘆息:「實在太可惜了,實在太可惜了。」

  徐義德因為遲到,不知道今天有啥事體,也不知道他們說這些話的意思。他不願意問,只是跟著莫名其妙地說:「是呀。是呀!」

  大家走進餐廳,外邊已經暮色蒼茫,裡面的電燈都開了,照得餐廳雪亮。今天吃的是中菜,一共擺了三桌,每張圓桌子上都有一瓶滿滿的威士卡。坐在最上面一桌的是潘信誠、宋其文、馬慕韓、馮永祥、潘宏福和徐義德他們,其餘的人都坐在下面兩桌。

  今天輪到馬慕韓當主席。他站了起來,用箸子敲了敲碟子,餐廳裡立刻靜了下來。他提高嗓子說:「今天請大家來,想商量一樁事體。」

  徐義德一聽到這兩句話,頓時預感到有什麼不祥的兆頭。他看到大家都靜下來了,餐廳裡鴉雀無聲,聚精會神在聽馬慕韓講下去:「自從重慶星四聚餐會的事情公佈之後,聚餐會的名聲很不好,一些會員擔心,怕引起政府誤會,請大家一道研究研究,我們星二聚餐會該哪能辦法?」

  潘信誠一看到重慶星四聚餐會的消息,當時就想到星二聚餐會,不禁毛骨悚然,覺得騎虎難下,萬一政府追查起來,有口難於分辯。他蹲在家裡整整思索了一天,想出了一個妙法:自動結束,可以避免政府的注意。他暗示馬慕韓約大家來商量一個對策,也好佈置一個善後的事。不料馬慕韓說得太簡單,把問題提出去,一時又沒有人發言。他不露痕跡地接上去說:「重慶那個星四聚餐會確實別有作用的,最大規模破壞國家經濟的集團,是聯合同業向國營經濟倡狂進攻的集團,應該受到嚴厲的處罰,政府處理的非常正確,我完全擁護。我們這個聚餐會和重慶星四聚餐會性質上當然不同,我們是學習政府政策法令,交流情況和經驗的。不過,星四出了毛病,星二確實要研究研究,該不該辦下去?慕韓老弟提的這個問題很重要,也很及時。」

  朱延年自從參加了星二聚餐會,興趣特別濃厚。他成了星二聚餐會的會員,不僅在西藥業,就是在整個工商界,他的身價忽然提高十倍。工商界的朋友見了他,都另眼相看。在銀行界調點頭寸,在西藥業進點貨,都比過去方便。而且,通過姊夫和這些巨頭們發生了關係,他希望把西藥業公會抓過來,那發展的前途,就不是一個小小的福佑藥房經理可比了。

  他今天接到通知,以為會討論工商界怎樣對付政府的五反運動,沒想到要研究該不該把這聚餐會辦下去,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星二聚餐會應該辦下去,在他看來,是不成為問題的。他還希望星二聚餐會進一步發展,多吸收一些會員,好擴張自己的勢力,研究對人民政府的合法鬥爭。馬慕韓對這個問題提的不太明確,潘信誠的意思顯然不主張辦下去。他盼望有人出來反對,他好跟進。可是大家都默默無言,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沒有一個人嘖聲。他忍不住站了起來,朝馬慕韓說:「信老說的對,我們星二聚餐舍和星四聚餐會的性質完全不同,這一點非常重要……」

  潘信誠從來沒把朱延年這樣的人放在眼裡。朱延年參加星二聚餐會之後,潘信誠不和他往來,也很少和他談話,認為他是一名危險人物,一沾上邊,說不定啥辰光要吃他的苦頭。但他是徐義德的小舅子,和馮永祥也算有些關係,不必去得罪他。潘信誠對他採取敬而遠之的辦法,料他成不了氣候。聽到他贊成自己的意思,暗暗看了他一眼,奇怪連朱延年這樣的人也看到這一點了。等到他說下去,潘信誠聽來又不覺得奇怪了:「兩個聚餐會性質不同,坐的端,行的正,也就不必怕政府誤會。我認為我們星二聚餐會完全可以繼續辦下去。上海像我們這樣的聚餐會,少說一點,也數得出幾百個。據我知道,這幾百個聚餐會沒有一個要結束的,他們照樣聚餐,政府從來沒有過問過,更沒有禁止,我們為啥要結束呢?沒有事情,聚聚餐,聊聊天,有啥不好?」

  潘信誠的眼光從朱延年的身上轉到第二桌,他看到金懋廉站起來了,金懋廉支持朱延年的意見:「這個聚餐會對我們聯繫工商界的朋友,學習政策,倒是有些幫助。如果可能的話,還是繼續辦下去的好。要是結束了,連個學習的地方也沒有了。」

  唐仲笙坐在金懋廉對過,直是笑,仿佛笑他不瞭解行情。

  梅佐賢坐在朱延年的右邊,也贊成他的意見:「延年兄的意見值得考慮,」他想到徐義德坐在第一桌始終沒吭聲,他的態度怎麼樣還不清楚。他馬上退了一步,說:「各位可以研究研究。」

  潘宏福坐在潘信誠旁邊,生怕爸爸聽不清楚,他歪過頭去,低聲對爸爸說:「看樣子他們都不同意結束,是不是要重新考慮考慮?」

  「現在結束都嫌晚了。」潘信誠碰了碰他兒子的胳臂,小聲地說,「少說話。」

  潘宏福不聲不響地閉上了嘴。

  馬慕韓聽聽大家的口風不對,沒有人提出要結束。這個星二聚餐會是他和史步雲、馮永祥幾個人發起的,別的人不過是一般的會員,唯有他們這幾個人是核心分子,承擔的責任和別人不同,政府如果追查起來,首當其衝的就是他們這幾個人,特別是他,政府首長都知道他是工商界的進步分子,党與政府也注意培養他,他哪能還和大家一道搞星二聚餐會呢?潘宏福昨天告訴他不如自動停止活動,希望星二聚餐會能找大家來商量一個辦法。馬慕韓懂得潘宏福是他爸爸授意來的。

  顯然潘信誠是主張結束的。因為事情很緊急,昨天晚上他就約了馮永祥、江菊霞一同到史步雲家裡商量這件事,經過再三考慮,認為目前風頭不對,還是結束的好,過一陣子,看看再說。今天史步雲身體不舒服,要馬慕韓和大家研究研究。他原來估計大家一定贊成結束的,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朱延年公然不贊成,簡直是不識大體。馬慕韓幾次望著馮永祥,希望他發言。他兀自一杯又一杯灌老酒,不瞭解他葫蘆裡賣的啥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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