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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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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信誠信口答道:「不過,和共產黨相處也不容易,隨時要小心謹慎。」「是呀,」潘宏福給爸爸的話做注解,說,「不然要吃虧的……」 潘信誠怕兒子談家裡的事,連忙瞪了他一眼。他會意地沒有說下去。唐仲笙不瞭解他們父子話裡的意思。馬慕韓正坐在潘信誠斜對面,他歪著頭插上來說:「和共產黨共事倒不難,只要為人民服務就行了,難就難在從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走上社會主義社會,這卻實在不容易。」 「從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走上社會主義社會,實在不容易。」潘宏福覺得馬慕韓說得對。 「道理容易懂,就是做起來難。」潘信誠接著對潘宏福說,「你年紀青青的,不懂事,少多嘴多舌的。」 他說完話,微微重下眼皮,暗中睨視了馬慕韓一眼。馬慕韓扶著欄杆,想主意來駁他。 「那不是馬慕韓嗎?」 空中忽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叫喊,馬慕韓從女神旁邊望過去:馮永祥站在草地那邊,舉著右手,向葡萄架這邊指著。 草地那邊聚集著兩堆人,右側那一堆裡梅佐賢站在前面,唉聲歎氣地說:「我們的日子也不好過。」 「為啥?」朱延年感到有點奇怪,說,「『五反』也反不到你們資方代理人的頭上。」 「你說得好,延年兄,我們有我們的苦處。」 福佑藥房沒有資方代理人,除了童進那些夥計,就是朱延年代表一切。他不用代理人,也不知道資方代理人有啥苦衷。他輕鬆地問道:「你們苦在何處?工人鬥資本家,資本家挨鬥。你們苦啥?」 「你們當老闆的,哪裡曉得我們的苦處。」梅佐賢想起最近廠裡各個車間工人高漲的鬥爭情緒,那緊張的空氣,好像擦一根火柴就可以點著似的。他一想到這點,就怵目驚心,憂慮地說,「我們不是勞方,也不是資方,可是資方拿你當職員,勞方又拿你當資方。我們夾在當中,非勞非資,左右做人難。」 「這叫做夾心餅乾?」 「不,」江菊霞很理解梅佐賢的心情。她雖然是大新印染廠的副經理,那是老闆為了拍史步雲的馬屁,特地給她的幹股。她認為自己不但在工商界是一位資方代理人,就是在大新印染廠也是一位資方代理人。她親身體會這個處境,說:「工商界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勞方。」 「糟坊?」朱延年不解地問,「是不是糟糕的意思?」 「不是。這是一個新的詞兒,這個字也是新的,把勞方的勞字上面的兩個火字去掉,加上資方的資字上面的那個次字,連在一塊兒,叫做勞方,又是資方又是勞方的意思。」 「這個詞叫的妙,這個字也創造的好。江大姐真是天才,變成現代的倉頡了。」梅佐賢竭力讚揚江菊霞。 「這個詞不是我取的,是大家湊的。」 「我想:一定是你首先想的。這個詞兒實在太妙了,把我心裡要說的話都包括進去了。」梅佐賢的心情很尷尬:他希望用掉資方代理人的身份,至少要辭去廠裡勞資協商會議資方代表的身份,害怕在「五反」當中被當做鬥爭的對象。但他感到不好當面向徐總經理提。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哪能好在徐總經理困難面前臨陣退卻呢?要是在「五反」中出一把力,說不定徐總經理以後會提拔他哩,至少加點薪水是不成問題的。怎樣過「五反」這一關呢?他向江菊霞求教,「江大姐,你是我們的領導者,我們勞方的日子難過。你得出點主意,領導領導我們。」 她給他這幾句話說得心癢癢的,覺得梅佐賢這個人倒是蠻討人喜歡的。她儼然是個上級,認真地想了想,用教訓的口吻鼓勵他:「你說的倒是一個重要問題,應該很好解決的。不過,目前資本家自身難保,顧不上考慮資方代理人的問題,暫時只有代理下去。資方代理人當然代表資方,這一點,不用怕。」「代理沒問題,」梅佐賢皺著眉頭說,「就怕挨鬥,那可吃不消。」 梅佐賢無意之中流露出恐懼的心情。朱延年不以為然,他毫不在乎,聳一聳肩膀說:「大不了是開會鬥爭吧,共產黨就喜歡這一套。怕啥?把心一橫,讓他鬥,看他能鬥出個啥名堂來?我早就想透了,心裡很輕鬆。」 朱延年怕梅佐賢頂不住,拆姊夫的台。他想了想,又說道:「天大的事,有徐總經理在前面擋著,你大不了是個代理人。工人就是三頭六臂,能把你怎麼樣?別以為工人鬥志昂揚有啥了不起,盡是跟著瞎嚷嚷!」 「不見得吧?」梅佐賢不把朱延年的話放在眼裡。 江菊霞卻有不同的看法:「延年兄的話,也有他的道理……」 梅佐賢聽到她的意見,不好馬上轉過來,也不好馬上不轉過來。他想了一個說法:「當然,延年兄的話,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 「共產黨善於搞宣傳攻勢,不能叫他們給蒙住。但是共產黨有個特點,說一句算一句,也不能不有所提防……」「江大姐的分析再正確也沒有了。」梅佐賢一邊熱情讚揚,一邊向江菊霞點頭。 朱延年不滿地望了梅佐賢一眼:覺得他不把朱延年放在眼裡,他大小也是個經理呀!他有意刺梅佐賢一句:「江大姐講的話,沒有不正確的。」 江菊霞紅潤的臉龐上閃著愉快的笑容。朱延年以為他這兩句話講到她的心坎裡,發揮了作用,不知道她是因為看到徐義德從外邊走進來了。 徐義德和朱延年分手以後,立刻跑到一家糖果鋪子裡借了一個電話打到家裡,說馬上就回去,叫家裡預備中飯,弄點好吃的菜。他回家吃過飯,洗了個澡,對林宛芝說,自己這幾天神經緊張,過分疲勞,現在坦白書送上去,可以稍為安心一點了,要好好地養養神,美美地睡他一覺。他躺到床上,蒙頭睡去。他翻來覆去哪能也睡不著,接待室那個青年工作同志的笑容和聲音在他的腦海裡如浪濤一般的翻騰著,滾來滾去,老是不散。他坐了起來,乾脆不睡了,一看日曆手錶,已經是五點三刻了。他跳下床,早上那一套行頭全部留下,穿上原來那套深藍色的條子西裝,林宛芝給他選了一條深黃底子印著大紅楓葉的領帶打上。他坐上一九四八年黑色的林肯牌轎車,像一陣風一樣的急駛而去。 他在車上想起應該先打個電話約江菊霞早點到思南路來,好閒聊聊,輕鬆輕鬆。他看車子開得那麼快,忽然叫司機停下來也不好,就改變主意:到了那裡再打電話也來得及。誰知道他一走進去,花園裡已經有很多人了,而且江菊霞比他先到了,就站在靠大理石臺階附近的草地上,正和梅佐賢、朱延年他們在聊天。江菊霞今天在徐義德眼裡顯得更加美麗動人。她上身穿的是一件大紅色的兔毛拉絨衫,下面穿著一條淡青色的西裝褲子,褲腳管很長,一直罩到腳面上,幾乎把黑高跟皮鞋的後跟全遮上了。她站在臺階右前方,給綠茵茵的草地一襯,遠遠望去就像是盛開著的一朵大紅花。 徐義德悄悄走過去,站在朱延年的背後,正好斜對著江菊霞。她看見徐義德盯著她望,她的眼睛向他轉了一轉,微微笑了笑,沒有吭氣。離他們左邊三四步遠近的地方,金懋廉和馮永祥談得興高采烈,不斷發出格格的笑聲。江菊霞藉故對梅佐賢說:「阿永在談啥消息,我們聽聽去。」 大家走過去,徐義德也不聲不響她跟過去,站在馮永祥背後,聽金懋廉高談闊論:「馬慕韓講話究竟有力量,他向陳市長反映市場情況,真起了作用。國營企業都在收購、加工、訂貨了,華東區百貨公司收購了三千六百五十多億,華東區工業器材公司設了一千多億,花紗布公司除加工訂貨不算,單是棉布一項,就收購了六百多億,連市的貿易信託公司也收購了二三百億……這一來,工商界開始鬆動,有生氣了,連我們銀行也沾了光,行莊存款都轉穩了。」 馮永祥等金懋廉說完,他鼻子一哼,不同意金懋廉的意見:「市場好是好些,可不是馬慕韓反映的。」 「那麼,是誰?」金懋廉奇怪地問。 馮永祥有意賣關子,笑而不答。 「是你?」江菊霞問,「阿永。」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馮永祥開口了,「那天大家不是請慕韓兄反映的嗎?我為啥要和他搶生意呢?」 「究竟是誰?說吧,阿永。你講話總是說一句留一句,叫人家聽了老是心裡癢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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