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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他怕家裡人說錯了話,又關照一句:「大家要記住,講話要一致。就說啥也不曉得,最好不過了。」接著,他打了一個哈欠。

  「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說的,義德,你放心好了。」大太太站了起來,斜視了林宛芝一眼,又說,「不早了,該睡覺啦。」

  她悻悻地走出去,料到今天晚上丈夫不會到自己的房間去。

  「我也要睡覺了,娘。」徐守仁走到朱瑞芳面前去。

  朱瑞芳攙著他的手走了。林宛芝見她們都出去了,趕緊過去把門關上,轉過身來,關懷地問徐義德:「餓啵?老王還預備了宵夜哩。要吃,我叫他送來。」

  「不餓,」徐義德搖搖手,說,「宵夜怕早涼了。」

  林宛芝走到衣櫥面前,拉開上面一個抽屜,拿出一個首飾盒來。她坐到沙發上去,把首飾盒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仰起頭來,對徐義德說:「這個哪能辦呢?」她把盒子打開,裡面放著各色各樣的手錶。

  手錶是徐義德心愛的物事,也可以說徐義德是一個手錶收藏家。凡是市面上出現一種名貴的新牌子的手錶,他馬上就買來。過去,還沒有到上海的,他就托人從瑞士,從美國或者是從香港捎帶來。全國解放後,上海市場上很少有新手錶出現,他對自己所收藏的手錶越發喜愛了。林宛芝不提起,他幾乎忘記了。他坐到林宛芝身旁去,把盒子裡的手錶拿出八九個來看看,放到自己耳朵邊聽聽走聲,立刻又小心地放進去,說:「這些物事我全權委託你了。」

  「我給你好好藏起,一定丟不了,你啥辰光要,就啥辰光給你。」

  「好,親愛的……」徐義德摟著她的肩膀,附著她的耳朵,生怕有人來偷聽似的,講話的聲音很低很低,說了一陣,最後聲音才放高了,「那裡面有二百根條子,必要的辰光,你可以設法拿來用。這是給你的。」

  徐義德把後面五個字的語氣說得特別重。林宛芝聽得心裡暖洋洋的,徐義德對她究竟是和別人不同啊。她在徐公館裡是最幸福的人。

  第二天早上,徐義德把另外一個地方五十根條子,單獨告訴朱瑞芳:「這是給你留的。」

  朱瑞芳感激地扶在徐義德的肩上,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第二部 第十二章】

  徐義德剛起來沒有一會兒,正躺在沙發裡伸懶腰,忽然聽到外邊有人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林宛芝問是誰,外邊老王說:「有客人看老爺。」

  「這麼早,是啥人!」林宛芝有點不滿意。

  徐義德霍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開了房門,對老王說:「你招呼一下,我就來。」他轉來代老王回答林宛芝,「是梅佐賢,我約他來的。」

  他說完話就想下去,一把叫林宛芝抓住了:「啥事體這麼忙,把衣服穿好再走也不遲啊。」

  她把深藍色的條子西裝上衣給他穿好,又用衣服刷子在他背上和胸前刷刷,像欣賞寶貝似的向他渾身上下打量一番,才放他走去。

  梅佐賢聽見樓梯響,知道是徐總經理下來了,他立即站了起來,迎出去說:「您早,總經理,我來早了一點吧,打擾您睡覺。」

  「不,我早起來了。」

  客廳裡滿屋子都是太陽光,閃耀得有點刺眼。徐總經理對門外叫了一聲老王,老王進來了。徐總經理對著落地的大玻璃窗說:「怎麼沒把窗帷放下?」

  「忘記了,」老王抱歉地向徐總經理彎彎腰,走過去把乳白色的團花絹子的窗帷放下。陽光給蒙上一層薄薄的紗,顯得柔和,不再刺眼了。

  「給我把紙筆拿來。」

  「是。」

  徐總經理坐在下邊的沙發上,梅佐賢正坐在他的對面,中間給那張矮圓桌子隔著。徐總經理喝了一口獅峰龍井茶,說:「佐賢,今天要你來,不是為別的事,請你代我寫一份坦白書。」

  「那沒有問題。」梅佐賢馬上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個筆記本,摘下胸袋裡的派克鋼筆,打開筆記本子,問,「哪能寫呢?

  總經理。」他想先摸摸底盤,知道尺寸,好落筆。

  老王送進來紙筆,放在矮圓桌子上。他看客廳裡收拾得很乾淨,煙茶都有了,便輕輕移動腳步,退出了客廳。

  徐總經理用右手的食指敲著自己的太陽穴,想了一陣,說:「這份坦白書要這樣寫:第一,嚴重的違法行為不能寫,寫上去將來要坐監獄的;第二,數目太大的專案不能寫,不然,經濟上要受很大的損失;第三,重要的地方,口氣要肯定,不能含糊,不能有漏洞;第四,一般違法的事實要多寫,特別是廠裡的人都知道的事實都給我寫上,越是細小的地方尤其要寫得詳細,這樣就顯得事實真切,坦白誠懇;第五,要寫得增產節約委員會工商組的同志們看得滿意,使他們相信滬江紗廠的五毒行為都徹底坦白了,這是最重要的一點,要特別動動腦筋。」

  梅佐賢聽了總經理這五點指示,暗暗叫了一聲「啊喲」,感到這樣寫比考狀元還難。總經理的底盤雖然攤開了,可是尺寸的彈性太大,所謂一般違法事實的標準,就不明確。他提筆的勇氣頓時消逝了。但想到自己不能在總經理面前坍台,特別是現在蒙總經理重用的辰光,正是大顯身手的機會,哪能放下筆呢。他裝出很有辦法的樣子,說:「總經理這五點指示實在太英明不過了,又原則又具體,想得實在周到,實在周到。」

  「我只是臨時想起的,恐怕還不夠周到,工商組的同志聽說都是懂得政策和業務的幹部,我們要仔細考慮考慮,不坦白一些,是過不了關的。」

  「這五點在我看來,的的確確很夠周到了,總經理高瞻遠矚,當然還可以想的更周到的。要叫我想,再也想不出什麼來了。」

  徐總經理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在享受梅佐賢對他的阿諛。他歪著頭想了想,自己也想不出啥名堂來了,就對梅佐賢說:「先寫起來再講。我看,開頭應該有個帽子,你給我想想看……」

  「對。」幾句開場白,在梅佐賢並不困難,這一陣子到處開會,聽都聽熟了。他提起筆來在筆記本上寫下去:

  我是滬江紗廠的負責人,聽了陳市長為爭取反行賄、反偷稅漏稅、反盜竊國家資財、反偷工減料和反盜竊國家經濟情報的運動完全的徹底的勝利而鬥爭的報告,又在棉紡公會學習了三天,啟發了我的思想,使我覺悟提高,發現自己的思想和行為有很多嚴重的錯誤。這個偉大的五反運動,是我們工商界徹底改造的試金石,也是犯有錯誤者的悔過自新的唯一機會。我需要深刻的檢討。我需要勇敢的作一個極清楚的交代……

  梅佐賢把這一段念給總經理聽,他微微點點頭:「這個頭開的不錯。」

  梅佐賢得到徐總經理的贊許心中自然歡喜,可是下面的文章難做了。他仔細回憶一下過去給徐總經理經手的事,許多嚴重違法的事體立刻浮現在眼前,記得詳詳細細,就是那些芝麻大的違法事體卻想不起來。這方面的事體實在太多了,也太小了,不容易記。慢慢,他想起了幾件,有的數目不小,他沒有提出來;有的情節嚴重,當然不能寫;終於他想起了兩點,對徐總經理說:「我想,有兩件是可以坦白的,一個是欠美援紗問題,一個是包紗紙問題,大家都曉得的。總經理覺得哪能?」

  「好,這兩件事完全可以坦白,你給我寫,佐賢,你想的真妙。」

  梅佐賢在筆記本上沙沙地寫:

  一、我廠於解放前欠交前美援會各支紗共陸百餘件,解放後曾繳還當局二百七十五件,尚欠合二十支紗三百三十三件,雖然當局一再催促及早清繳,而總存在著觀望態度,一味敷衍搪塞,延宕不還。直至一九五一年六月始因停車繳五十件,其餘二百八十三件及截至一九五一年九月止應繳罰紗七十二件餘,迄今仍未歸清。這都是卑劣作風,我犯了欺詐行為,使國家對於財產之調節受到影響。我自願悔過,承認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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