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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二、我廠自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份起,未經准許,擅將包紗紙抽去不用,以致絞紗容易沾汙損壞,這是偷工減料行為,我也犯了錯誤。我保證立即買紗紙使用,決不再延。

  徐總經理聽梅佐賢念完,說:「稅務方面一定要寫一點……」

  梅佐賢馬上想起方宇,脫口說出:「方宇洩漏漲稅消息能寫嗎?外邊傳說方宇已經在區上坦白了,這一點也可能坦白了。」

  徐總經理霍地站了起來,右手向梅佐賢一按,生怕他寫上去似的,急著說:「這一點,不能寫。我想方宇不一定坦白這個,就是他坦白,我們也不寫,更不能承認。佐賢,你曉得,這是盜竊國家經濟情報,五毒當中罪名最大的一項,無論如何不能寫。」「當然不能寫。」梅佐賢馬上把話收回來,說,「我不過提出來報告總經理一下。」

  「小數目的偷稅漏稅倒可以多寫幾件……」

  「這恐怕要找會計主任勇複基提供材料,他一查帳就曉得了。」

  「用不著找他。他是膽小鬼,樹葉掉下來都怕打死的人。一找他,事體就麻煩了。還是你給我想幾件。」

  「好的。」梅佐賢滿口應承。

  徐總經理走到梅佐賢旁邊,望著他的筆記本子,說:「你先寫出來我看……」

  梅佐賢對著乳白色的團花絹子的窗帷認真地回想,透過窗帷,看見花園那邊的洋房曬臺上曬著兩床水紅緞子的棉被,他想起來了,在筆記本上連忙記下:

  三、我廠自用斬刀花做托兒所棉被一百八十斤,做門簾四十斤,做棉大衣七十斤,共計用去棉花二百九十斤,並未作為銷貨處理,顯然是偷稅漏稅行為,現決補繳營業稅等稅款,並保證決不再犯。

  四、一九五〇年秋季起至一九五一年八九月止,我廠陸續將舊麻袋九千一百隻合兩萬二千七百四十九斤向信大號掉換,每擔舊麻袋換新麻袋四十只,過去認為是物物交換,不做進銷貨。舊麻袋價格每擔六萬至十萬不等,若以統扯每擔八萬計,則銷售廢料約計人民幣一千八百二十萬元。我廠偷漏了營業稅百分之三,附加稅百分之三,印花稅百分之三,共約人民幣六十五萬元左右。我廠漏繳稅款,嚴重影響了國家稅收,我犯了偷漏國稅的重大錯誤,我保證以後決不犯同樣的重大錯誤。

  徐總經理見梅佐賢停下了筆,他讚不絕口:「這兩件想的實在好,事實具體,情節不重,數目不大,實在太好了。佐賢,累了吧,抽根煙歇歇。」

  「不累。」梅佐賢放下筆記本和派克鋼筆,彎腰到矮圓桌上對著淡黃色的自動煙盒一撳,一根三五牌的香煙從盒子裡跳了出來,一端通著電流,正好把煙燃著。他揀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

  徐總經理把兩隻手放到背後,在客廳裡來回踱著方步。

  太陽光已經移過去,客廳裡顯得清靜和涼爽。窗外掛著的芙蓉鳥,張開嘴,發出清脆的歌聲。

  徐總經理踱到矮圓桌子面前站了下來,對梅佐賢說:「我念,你給我往下寫。」

  「好的。」梅佐賢慌忙把香煙放在景泰藍的小煙灰碟子裡,拿起筆來在筆記本上記:

  五、1.我曾借給本廠稅局駐廠員方宇人民幣一百萬元,兩三個月以後還我,又借去人民幣一百五十萬元。2.一九五〇年六月送花紗布公司加工科洪科長戲票四張,並先後請其吃飯四五次;3.一九五一年七月,曾送加工科洪科長「勞萊克斯」鋼表一隻,約在一九五一年十月間還來……以上各筆,因為廠中不能出賬,純系我私人貼掉,認為無關緊要,這樣做事情可以方便,不知我犯了行賄行為,這是腐蝕國家幹部的一件嚴重而又連續的大錯誤。我承認錯誤,保證以後決不再犯。

  徐總經理念完了,又踱了一陣方步,然後站下來,果斷地說:「佐賢,我看這樣差不多了,除了盜竊經濟情報以外,我們每項都寫了,可以過關了。」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梅佐賢連聲應道,「當然可以過關了。」

  「那麼,你給我加上一個尾巴。」

  梅佐賢的派克鋼筆在筆記本上繞了幾個圈圈,停了一會,才寫下去:

  以上是我據實坦白,決無半點隱瞞。我充滿了資產階級的投機取巧唯利是圖的意識。我是在反動統治社會裡成長的,思想麻痹,認識模糊,存在著官僚主義作風。廠中內部在舊社會中遺留下來的腐敗情形,亦因為我領導無方,尚未完全整頓改善。總之,過去一切思想和行為,根本未從人民的利益著想,嚴重的違反了共同綱領。我願意接受處分並賠償因犯上項各款而使人民所受的損失。我保證決不再犯,從今洗清污點,重新做人,站在自己的崗位上,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我又希望對於我以上的坦白有嚴厲的檢查和無情的批評。

  謹致

  上海市增產節約委員會工商組

  梅佐賢一口氣寫完,真的有點累了,往沙發上一靠,很舒適地吐了一口氣。徐總經理要他從頭念一遍聽聽,研究一下有啥地方需要補充的。梅佐賢念到第五段關於花紗布公司加工科洪科長那裡,徐總經理拍著擺在牆角落那邊的鋼琴說:「這個地方有問題,最近沒有碰到洪科長,不曉得他們公司裡的『三反』情形哪能,要是不對頭,就糟糕了,這是一個很大的漏洞。」

  梅佐賢皺起眉頭,說:「這確是一個很大的漏洞。」

  忽然電話鈴叮叮地響了,接著老王走了進來,對梅佐賢說:「梅廠長,您的電話。」

  「我的電話哪能打到這裡來了?」他懷疑地站了起來。

  徐總經理最近既希望有電話來又怕有電話來,外邊有電話來,可以知道市面上的行情;又怕有電話來,報告發生意外。一聽到電話,他的情緒立刻緊張起來了,對梅佐賢說:「你快去聽聽,可能有啥緊急的事體。」

  梅佐賢去接了電話回來,臉色很難看,眉頭緊緊皺在一起,他焦慮地報告徐總經理:「是工務主任郭鵬打來的。重點試紡成功了,管紗光滑潔白,很少有疵點,斷頭率驟減至二百五十根,經過韓工程師檢驗,認為在品質上夠得上一級紗……」

  「陶阿毛在清花間睡覺了嗎?」

  徐義德同意工會主席余靜重點試紡以後,當天晚上就要梅佐賢找陶阿毛,叫他無論如何設法爭取到清花間監督重點試紡,另一方面又要郭鵬準備好摻雜劣質的花衣。陶阿毛真的爭取到清花間監督試紡了,但是試紡成功了。徐義德就生氣地問。

  「陶阿毛沒睡覺,這次試紡工會監督得很嚴,特別是清花間更加嚴格,有三個工人同時監督,余靜和趙得寶還時不時去看。」

  徐總經理聽到這消息像是受到沉重的打擊,頹然地坐到鋼琴前面的長凳子上,不知道是徐守仁還是吳蘭珍彈了鋼琴沒有把蓋子蓋上,他坐下去左胳臂正好壓在黑白相間的鍵盤上,發出一陣雜亂的琴音。他用力把鋼琴蓋上,大聲罵道:「是誰彈的琴,也不曉得蓋上!」

  梅佐賢站在客廳當中愣住了,嚇得不敢做聲。

  半晌,徐總經理冷靜下來,焦急地問梅佐賢:「韓工程師說啥沒有?」

  「沒有。郭鵬說韓工程師只是講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至於啥原因,暫時還不能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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