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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有話好好商量。現在是啥辰光?你們這樣,家庭不和,叫我哪能放心的下?」

  徐義德這麼一說,朱瑞芳不好再刺林宛芝,她裝出一副可憐相,說:「只要人家不給我臉色看,我總是讓別人的。你放心好了,義德,為了你,我啥都可以犧牲。」

  「義德說得對,」大太太歎了一口氣說,「家不和受人欺,這不是有意和義德為難?……」

  徐義德察覺林宛芝的眼光又望著他了,知道她肚裡有話,他連忙打斷大太太的話:「大家少說一句,好不好?」

  大家真的不說話了。許久,也沒一個人吭聲。徐守仁急了,問:「爸爸,為啥不說話呀?」

  徐義德對三個老婆的態度都很滿意。他怕把事情說得太嚴重,反而會使她們遇到事情不知道哪能應付。見她們三個人都不言語了,給兒子一催,他靠到沙發上去,嘴裡吐出一個圓圓的煙圈,輕鬆地打破了沉默:「你們有這樣的打算,很好,很好。滬江要出事,這是肯定的。不過,還要看我們的佈置。事在人為,就是這個意思。可能事體不大,即使出了大事體,」他望著香煙上三個「5」字凝思,馬上聯想到香港新廠、瑞士銀行的存款、徐義信……想起留了這個退步真是諸葛孔明的妙計,必要的辰光往香港一溜,走進新廠,徐義德又是徐總經理了。不怕你共產黨有天大的本領,對香港的徐總經理又有啥辦法?他嘴角上露出了笑紋,暗暗得意地說:「也不至於到那樣狼狽的地步,太太,不會和你一道討飯的。」

  他轉過臉去對林宛芝說:「也不需要你踏縫紉機來養活我。倒是瑞芳說得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有我徐義德在,別說你們三四個人,就是三四千人我也養的活。開 片廠,哪裡不需要三四千人。」

  徐守仁從床上跳了下來,跑到父親面前,天真地說:「那麼,沒有事體了,爸爸。」

  她們聽徐義德這麼說,也寬了心,抬起頭來,眼光都集中在徐義德臉上。徐義德看見沙發旁邊那個白銅制的一個年青的侍者,頭上戴著白帽子,身上穿著大紅制服,下面是筆挺的白褲子,兩隻手捧著一個圓圓的煙灰缸向著徐義德。徐義德把煙灰向煙灰缸裡撣掉,想了想,說:「也不是那麼簡單,這次運動政府很有經驗,工作也很深入細緻,聽說到大廠去檢查的『五反』工作隊都是大幹部帶著,不像小幹部容易馬虎過去。他們啥地方都要檢查,連資方的家庭也要派人去調查。廠裡的事,有我去佈置,也可能不出大事。家裡嗎,我完全靠你們了。」

  朱瑞芳懂得徐義德的意思,她接上去說:「你是講,要是家裡應付的好,就不會出大事不是?」

  徐義德點點頭。

  「那不要緊,家裡的事交給我們好了。」朱瑞芳拍一拍自己的胸脯,很有把握地說,「讓他們派人來調查好了,一問三不知,看他們有啥辦法!」

  「是呀,」大太太說,「我們就說我們啥也不曉得。他們來一百個人也不怕。」

  林宛芝心裡稍為平靜了一點,說:「我也是這個主意。」

  朱瑞芳指著守仁說:「政府派人來,你不准瞎講!」

  「我真的啥也不曉得,」徐守仁退回去,靠著床邊坐著,說,「我說啥?」

  「只要大家講話一致,應付起來就容易了。當然,還要做點準備……」

  大太太不懂地瞧著徐義德:「哪能準備?」

  「值錢的東西不能留在家裡,最好都藏到親戚朋友家裡去。萬一滬江紗廠出了事,公家要我私人賠償,可能會來抄家的。」

  徐義德講話沒有留心手上的香煙已經快完了,燒燙了他的肥嫩的食指和中指,他生氣地把煙蒂往那個年青侍者雙手捧著的煙灰缸裡一扔。

  大太太立刻想到自己那一盒的珠寶玉器和金首飾;她準備交給吳蘭珍保存起來,學校裡比較安全;但又想到吳蘭珍不能整天帶著珍寶盒子上課,放在宿舍裡也不保險,不如禮拜天叫吳蘭珍送到蘇州藏起來,倒是個辦法。朱瑞芳考慮自己的四十根金條和許多衣料往啥地方擱;林宛芝憂慮的是銀行存款摺子和三克拉的大鑽石戒子不知道藏在哪一個姊妹家裡安全,還有她最心愛的那二三十雙各種不同料子不同顏色不同樣式的高跟、半高跟的皮鞋最麻煩,找不到適當的地方擺,誰肯給你藏高跟皮鞋呢?每一個人的腦海裡一時都想了很多收藏物事的地方,但旋即都推翻了,每一個地方似乎都不安全,好像人民政府幹部的眼睛沒有一個地方看不到的。誰都拿不定主意。還是朱瑞芳果斷,她說:「我想好了,藏到我弟弟家裡去。」

  徐義德直搖頭:「朱延年嗎?他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不藏到他那裡去,還有點希望;藏到他那裡去,算是丟到水裡去了。就是福佑不出事——我看這次福佑一定要出事的,你說,朱延年見錢眼開花,他會讓你拿回來?」

  「那麼,另外找一家好了。」

  「這年頭,親戚朋友誰也信不過。」徐義德感慨系之地說。

  「不用藏了,還是放在家裡?」林宛芝問。

  「義德不是說了,值錢的物事不能留在家裡嗎?」朱瑞芳瞪了林宛芝一眼。

  「家裡不能放,外邊不能藏,這可為難啦。」大太太皺起了眉頭。

  徐義德想了一想,說:「藏在親戚朋友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千萬不能講裡面是啥物事,等事後取回來,就保險了。」

  「這個辦法好,這個辦法好。義德,你為啥不早說,害得我擔心。」大太太一個勁地稱讚。

  「沒有想起,哪能說。」

  「這許多物事,哪能藏法,弄丟了,可擔當不起啊!」

  林宛芝本來想她多拿點物事出去藏,聽朱瑞芳的話,她有點不敢了,怕萬一弄丟了,朱瑞芳那張嘴不會饒人。全叫朱瑞芳去藏嗎?萬一徐義德有個意外,那就要在朱瑞芳手下過日子,那個罪也不是好受的。她沒有做聲,暗暗覷著大太太,想來大太太一定不會讓朱瑞芳一人去藏的。

  大太太也不做聲。她心裡早有打算,不管徐義德哪能厲害,也不管徐義德哪能喜歡林宛芝,他總不能把紅媒正娶的大太太放在一邊。朱瑞芳看出林宛芝眼光的用意,連忙對大太太說道:「你把家裡物事帶到蘇州藏起來,一定保險。」

  「這個,」大太太心裡高興,又不高興,高興的是受到朱瑞芳的尊重和信任;不高興的是這一來會得罪了林宛芝,朱瑞芳叫她做惡人,徐義德也不一定同意。她自己無兒無女,娘家也沒至親骨肉,何必做朱瑞芳的擋箭牌呢?不如往朱瑞芳身上一推,守仁將來不會忘記她的。她說:「蘇州路太遠,帶來帶去不方便。瑞芳親戚朋友多,還是你出個主意,藏在上海啥地方,拿起來也方便。」

  「這個責任不小,我可承擔不起。」朱瑞芳滿意大太太這一番話,她有意往外一推,只要林宛芝不敢承擔,自然落在她的身上了。

  林宛芝緊緊閉著嘴,一句話也沒答腔。大太太和朱瑞芳穿連襠褲,她感到自己孤孤單單的。幸好徐義德坐在她房間裡,她還有點依靠。她要試試徐義德的心:「我看義德的辦法比我們哪一個都多。」

  徐義德看透了她們三個人的心思,特別是朱瑞芳一把緊緊拉住大太太,叫他地位很難處,他愛林宛芝,也不能把大太太、朱瑞芳和兒子甩在一邊呀!他胸成成竹地說:「家裡的珠寶首飾和一點存款,我已經考慮好了,暫時給你們平分成四份,一個人一份,由你們自己去收藏。不出事體,將來再取回來。」

  「好的。」朱瑞芳對於自己分到兩份(徐守仁那份當然也是她的)雖不十分滿意,也覺得不錯了。因為她知道大太太不能不分一份,林宛芝呢,徐義德的心頭肉,當然非有一份不可。

  大太太和林宛芝自然沒有意見。

  徐義德安排妥當,他站起來,走到窗口,拉起鵝黃色的窗帷,推開窗戶,一陣夜晚的涼風吹來,心裡感到很舒暢。他向花園裡一望:靜靜的,四周的燈光早熄滅了,那些洋房的輪廓消逝在茫茫的夜霧裡。他看看表:不知不覺已經快十二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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